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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乐阳是他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朋友,姚妈妈不仅和林爸同单位,还是林妈好闺蜜,家长们交情匪浅,这就注定他从小就跟姚乐阳混在一起,分都分不开,简直孽缘。 他从小性格过分内向,中学几乎被劝退学,要不是优异的成绩和极少数的几个朋友拉着拽着,他可能高中都读不完。 但姚乐阳那姑娘完全相反,她简直是投错了胎,从小能揍会打,被姚爸这散打教练调.教了一身好武艺。 林沛然小时候如果被同龄的孩子欺负了,她就会三拳两脚把所有欺负他的菜鸡全都胖揍回去然后回家再被姚爸胖揍回来。 用她的话说,习武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发扬正义! 林沛然这么多年,能够敞开心扉完全信任的异性朋友,也就只有姚乐阳一个。 姚乐阳其实也一样。 林沛然大四申请了国外的研究生,而姚乐阳毕业后,就毅然投身二次元创作行业发光发热去了。 创作这种事,很烧脑细胞,她三天两头来苦兮兮联络感情一回,林沛然早已习惯。 他能够理解姚乐阳的纠结,是因为他自己也常会有同样的情况。 他喜欢读书,喜欢音乐,他写了很多歌,编曲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收入不菲。 但灵感枯竭时,他也会戳朋友,找一些艺术刺激。 这是有益于创作的灵魂交流。 我觉得我家儿子已经帅裂苍穹,没有CP能够震住他了!要不要干脆无CP啊??姚乐阳在海岸的那头疯狂挠头,我简直为他的爱情愁秃了毛,这么好的男神还不如跟我在一起算了! 噗。林沛然哭笑不得。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别吧 别让他最后一个人,一个人真的好辛苦的。 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孤独行走,一人抗下所有的喜怒悲欢,真的太辛苦了 林沛然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糟糕。 他眼前有点失焦,脑袋似乎也隐隐作痛,这令他不得已停止了突如其来的感同身受。 他有了一个想法,于是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姚乐阳说:大文豪,以后也给我写个故事呗?我那点破事你都清楚,妥妥的现实材料,保证你文思泉涌绝不卡文~你想要什么内幕,我都可以告诉你。 成啊,不过得等我手头的坑填完,这个系列写完估计都三四年了,你确定? 林沛然淡淡笑着,确定啊,我其实也暗搓搓想火一把 如果能用文字记录下来,那么若有一天他自己记不住了,也许就能有几百人、几千人、几万人在世界的其他角落,替他记着这些故事。 在故事里,他也许就能肆无忌惮地做梦。 林沛然喜欢某个人。 喜欢了很久。 今年是第四个年头了。 也是他们彼此认识的第九年。 他们曾经在一起过,那是他这辈子最甜蜜的一段时光。只是在一起的一年后,他就猝不及防被甩了。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如此突然,如此之快,林沛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他从未想过,那个千般温柔对他好的男人、花了五年才终于撬开他的心门,把他追到手的男人,居然一年就腻了。 一夜之间,对方的心相差若冰火。 他的眼里没有了柔情,讲话的时候没有了笑意,连表情都是冷的。 林沛然曾经深深陷入孤独的冰冷之海,他高中时的座位是全班最后排的位置,单独的一张桌子。想去上课的时候才会去,不想去的时候谁也找不到他。 同学都说他自闭,他都默默听着,什么话也不接。 姚乐阳在隔壁的班级,知道他的情况却帮不上任何忙,只有每天晚自习下课准时来接他,结伴骑车回家,像只护崽儿的小母鸡。 是郑文轩,给他的深海照来了一丝光。 郑文轩在他快要溺死在深海里的时候,捞了他一把。 因为郑文轩,他才开始变得开朗,变得可以和所有人都像和姚乐阳对话那样,正常的交流。 他们一起考上了约定的大学,做了不同专业的校友。大学的同学都说,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林沛然会是自闭的人。 他帅气,乐观,阳光,体贴,幽默,是所有适龄的女孩梦中情人一样的温柔少年。 可是,一转眼,那一丝温暖的光,就化成了寒冷而孤独的黑暗,无边无尽,将他抛入冰冷的大海,慢慢、慢慢地沉入深渊。 那一刻,他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李益有诗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便是如此吧。 自那以后,他再也无法对任何良夜感兴趣,无论月上东山,还是月下西楼。 你想火还不简单,网上多少小迷妹喊着但求一睡木大大?还用我来送你火?好友如常调侃着。 林沛然扯了扯嘴角,我就随便说说呗,而且也要看你的时间为准。你为了赚钱命都不要了,恨不得一天当30个小时用,我要是再害你写虐文扑街,你不得锤死我? 哈哈哈咱俩谁跟谁啊,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说让我写,我还敢不写吗? 那就这么说定了,能给你赚点钱挺好,美滋滋,爆了记得给我分成。 姚乐阳在那边问:约稿的大老板有啥么要求吗?万一写出来你不满意,我这颗叽头怕扛不住花间爸爸一记玉石俱焚。 林沛然连发了几个捶地哈哈哈的表情,发完之后,静了很久。 他在手机上打字: 我没别的要求,就求你别黑他。 他不知道郑文轩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知道郑文轩一定藏着事儿。 他们俩其实是一样的人,谁都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苦,也都只自己含着,硬生生往下咽。 * 从这晚起,为了不让记忆化作泡沫,他开始在笔记上记录自己的生活。 『2017年10月某日。 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 很喜欢郑文轩。』 第二章 林沛然在学长的搭桥下,给学长的好友、A都内某大学医院的放射科肿瘤医师发了咨询邮件。对方是放射治疗和画像诊断的专家,经验丰富,意见中肯。 林沛然想要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 他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思想准备。 但结果令人沮丧。 医师说,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最多只有一年左右的生存期。 但如果立即手术,也有很大的风险,因为位置原因,可能术后会出现瘫痪、视觉相关区域功能丧失等问题,甚至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林沛然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很多未来,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做,还盼望着哪一天,他的生活里,能重新充满一个叫郑文轩的人 他漫无目的在偌大的天地间行走,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好像有很多心事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郑文轩此刻在做什么呢? 林沛然掏出手机。 最近联系人里,最新的一条消息停在早上八点,写着早安。 分手后的四年,他们互相之间没有鱼死网破,也没有死缠烂打,而是就像中学时那样,他们又成了所有人眼里最要好的朋友。 郑文轩体贴如旧,除了他们不再是双方承认的恋人,一切似乎都和分手前几乎没有不同,甚至,亲密更胜普通情侣。 他们时常会通语音电话,有时候是视频,两个人互相都不知道在聊什么,但是就是可以一聊几个小时都不觉得闷。 郑文轩会随着他的时差,跟他报早安晚安,还会不惜远渡重洋给他邮寄长相可笑的奇葩雨具,只因为林沛然上个月提了一句:下雨了,备用雨伞箱空了,被淋了个落汤鸡。 这个人不经意的温柔,总能让林沛然的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种快要把人折磨到发疯的头痛又来了,林沛然攥着手机,给郑文轩发去消息:渣文,我最近水逆,可惨了QAQ。 他满心期盼地等着海岸那头的回复。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在忙吧,毕业之后,郑文轩在D市国企当着最底层的职员,每天都忙得像只陀螺。 林沛然拖着身体回到宿舍,洗漱熄灯,钻进被子,却无法入睡。 他辗转反侧,越躺越觉得头痛想吐,索性忍着爬起来,在云笔记里写下: 『2017年10月某日。 大二的时候,郑文轩用最大的真诚,给了我阳光和温暖,点燃了我对未来全部的热情和希望。 又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亲手把我推进最深的深渊。』 林沛然睡得并不安稳,他做梦了。 梦里,他回到了大学时代。入学的那个夏天,空气都洋溢着灿烂的味道。 他在学长学姐们血泪的经验受授下,想在校外租房子住,不去挤破败的宿舍。一来二去,稀里糊涂和在B市有房的郑文轩住到了一起。 第2章 高三那年,郑文轩突然和家里闹翻,不可开交,几乎和家人断绝关系,好长时间都没来上课。之后郑文轩就回生源地考试了,是南方的B市,据说是因为分数线会比C省低。 那时他和郑文轩约定,一起考B大,B市再见。 他们都没食言。 郑文轩的这套房子,是他净身出户后的全部身家,除此之外,郑父郑母认为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不再需要给刚成年的他任何帮助。 他连学费都要自己挣,简直是校园里最穷那拨学生之一。但郑文轩乐得一身轻,自由得让不少人羡慕。 林沛然跟他同居没多久,就在郑文轩居心叵测的全方位攻势下,弯了。 林大懒虫,林大少爷!太阳晒屁股了!梦里的郑文轩披着清晨的阳光,将早餐端到林沛然面前,笑着哄他起床。不吃早饭容易得结石,你肠胃那么娇贵,回头难受起来可别又跟我撒娇啊 林沛然睁着惺忪的睡眼,恍然想到,对了,郑文轩知道他胃不好,从来不允许他吃后街乱七八糟的地沟油。 没有课的早晨,他总是精心准备他的每一顿饭,就算他耍脾气想赖床,郑文轩也会拉着迷迷瞪瞪的他又哄又亲,直到他肯吃完再去补觉为止。 林沛然心里一疼,接过他手里的牛奶,咕咚咕咚就往肚子里倒。 郑文轩揉着他的脑袋诧异:今天这么乖不耍脾气?那赶紧吃完钻回去补个觉,难得上午没课,睡饱了才能长得白白胖胖的。 林沛然怔了怔,眼眶瞬间就红了。 哎我的乖乖,你哭什么?不哭不哭那个温暖的怀抱拥了过来,是哪儿不舒服吗?还是不愿意起床?没事啊,我在呢 林沛然无法控制地抽噎着,泣不成声。 他不敢去回应郑文轩,甚至不敢碰他,怕他突然就会生气,怕他会觉得自己是没出息又矫情的狗皮膏药。 郑文轩你别嫌我烦我真的不是死缠烂打,我就是不明白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的一个人,突然就不要他了呢。 梦忽然断了,一片漆黑。 他看见郑文轩牵着同系一个漂亮女孩的手,当着自己的面,对亲友们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贝佳,我们在一起了。 林沛然陡然惊醒。 他痛苦抱着脑袋,在黑暗中蜷缩起来,发出没有意义的一声声呜咽。 刚被甩的那几天,他就像生了魔怔,身边所有路过的风景,都会把他拉进无边无际的回忆。 他会情不自禁地想那个人宠他的样子,想郑文轩站在树下,在和煦的暖阳里,全身洒满金色的辉光,那么高大,那么温柔,回过头,对他笑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叫醒不愿起床的他;再没有人会每天花好大的功夫,在兼职打工的空隙琢磨换着样给他做吃的,养他娇贵的胃;再没有人会变着法打扮他,给他买衣服,然后问店家有没有XXL再大一号的,买回来做情侣衫;再没有人抢着帮他写作业,心疼他写大几千字报告会手酸 林沛然突然发觉,从前在一起时经历的所有画面,他全都清楚地记得,仔细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向郑文轩交付了全身心的信任,只要那个人在他身边,未来任何可能的苦难他都不怕。 他以为,这个费尽心思讨好了他五年的人、这个如此珍视他的人,既然掰弯了他,一定会对他负责的吧? 然而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想当然的一定。 残酷的现实刺穿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的心像在瞬间空了一大块,蔓延开无尽的失落,连呼吸的时候都带着一揪一揪的疼。 又酸、又委屈 郑文轩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微弱,孤单,落寞。 为什么,梦醒了 叮咚。 手机屏幕的微弱光亮,映在凌晨两点的天花板上。 『爱的抱抱!晚安。』 啊,这app又推每日鸡汤了。 嗯? 今天写的是:『白天都没有什么机会和你通讯,只能憋到晚上给你发句晚安,抱歉。别小看了这两个字,它们包含着我今天清晨遇见的阳光,中午遇见的白云,傍晚邂逅的微风,所有双耳所聆听到的声音,所有目光所及的美景,包含世间一切想与你分享的美好,包含着我这一天每一句想对你说的话。』 国内现在也是深夜了。 郑文轩还是发来了晚安。 林沛然动了动手指 晚安。 这段靠着虚拟的电波信号维持着的虚假的关系,能坚持多久呢? 林沛然茫然看着天花板。 他不知道。但是,收到回复的那一刻,出乎意料的雀跃让他的头痛都在刹那飞走了,让他生出一种幻觉。 幻觉他还能撑下去,只要郑文轩还愿意在网络里陪伴他 那他就算一个人 一个人和病痛对抗,辛苦一点也没问题。 『2017年10月某日。 不敢出门看月,不愿勾起相思,偏偏月进窗来,害我相思一夜。胡适。』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开原创,很怕自己的笔力对不起这个故事,知道有人陪着的话,就会少点不安,所以期待你们能点个收藏_么么叽! 第三章 林沛然没有做手术,他选择了保守治疗。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所以开始强迫自己运动,健身,每天保持好心情。 他去冬泳,去长跑,认真为自己挑选营养的食物,认真吃药,要身体变好。 林沛然其实不喜欢运动,他讨厌流汗的粘腻感觉,更不喜欢肌肉。他喜欢安安静静的,读书、写诗、音乐 打鼓是个例外,他会喜欢打鼓,是因为安静得太久,需要一项能够让他充分发泄内心的压抑的、不那么让他觉得累的运动,来释放一些积压太深的东西。 但,为了活着,他愿意去做所有他不喜欢的事。 他把每天健身运动的动态都发给郑文轩,让他知道自己活得很精彩。 郑文轩给他点赞,然后夸他:66666,以前蔫儿不蹬蹬的,现在比我体力还好,腹肌几块了? 林沛然回他:一块,一整块:P。 他不想告诉郑文轩自己生病了。 林沛然想等自己好起来之后,再笑着跟郑文轩说: 嘿文狗,你造吗,过去的一段时间,我单杀了一个叫肿瘤的BOSS,我厉害吧? 运动确实会改变一个人,不仅仅是身体上,还有心情和心理各个方面。 林沛然刚开始的时候,挥十分钟的羽毛球拍都会头晕目眩、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不得不坐下来补充水分休息后来,他可以跑完二十公里的马拉松,然后和陪着他胡闹的学长一边喘粗气一边谈笑风生,整个人也阳光了不止一倍。 有一段时间,他的存款消耗得很快,小金库有些周转不过来,就动了跟家里开口的念头。只是没多久,父母就好奇他是不是最近的业务不好,为什么突然需要家里补贴了。 林沛然咬了咬牙,之后就再也没跟家里要过钱。 他不缺钱花,甚至在同龄人中,可以算是非常非常有钱的那种,林家父母也一直为此感到骄傲。可林沛然毕竟只有二十出头,再有钱,治疗癌症也是笔不菲的开销。 这半年,郑文轩每个月都会给他转一半工资,他一半的工资对林沛然来说,几乎只是做一单最基础的曲子的钱,比蚊子肉还要微不足道何况这杯水车薪的资助,也根本填不上林沛然的开销。 但林沛然还是很感激。 他一分没动,把它们存在单独的账户里,然后告诉郑文轩,想帮他赚钱的话,不如多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郑文轩于是就帮他的混音工作室张罗、拉客户。 林沛然一边加班加点赶工程,一边跟他通着语音吐槽: 现在国内的老板怎么都喜欢这种曲子?我给他混了两次,觉得我艺术巅峰的水准都拿出来了,结果他还一直皱眉头嚷嚷不满意最后我给他混了一个土嗨土嗨的广场舞风,完全没有任何艺术水平,他居然特别满意,大呼过瘾,还给我加了五成的钱我了个去! 哈哈现在暴发户的审美的确有待加强。 我觉得我的艺术修养遭到了侮辱这简直就是拿着《He's a pirate》的要求结果让我交了个《小苹果》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我没笑,我发誓我没笑! 笑吧笑吧,这种单子我也没少接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开了春。 三月,樱花早早的盛放,漫天都飘着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的洒满街道。 林沛然拿着复查的结果,心中有一阵释然。 他的肿瘤控制住了,情况正在变好,令人喜悦。 原来,人咬牙想要拼命活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格外垂怜你,一切都会变得顺利。 就连一直对林沛然有偏见的导师,在他半年来乐观积极态度的感染下,也放下了对林沛然的偏见,开始对他的能力和为人另眼相看、重新审视。 在此之前,林沛然入学A大的第一年,莫名其妙被人匿名举报,导师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糟糕。加上第一年有很多发表,导师冷处理、他的外语基础又没有那么好,又麻烦又让人头疼,当真让他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 现在,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林沛然开始相信,他没准儿真能一直一直好好活着。 他真的很感谢始终对他耐心又温柔的郑文轩。 在这半年里,郑文轩除非忙得不可开交,否则几乎随叫随到,就算一时顾不上,草草的早安晚安也能格外慰藉林沛然的心,让他继续充满动力。 林沛然将去年十月的诊断书撕成碎片,揉成一团,然后对着落满花瓣的街道大喊:赶紧从我的脑子里消失吧! 林君。身后的学长忽然唤他。 ?林沛然回过头,拂面的春风将樱花的花瓣送到他额上,带着极轻淡的恬然香气,可爱得迷乱人眼。 他看到学长低下了头,向他鞠躬说:我知道这有些唐突,但请和我交往吧! 林沛然的笑容顿时有些发懵。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团,又看了看不敢抬头、静静等着他的回复的学长,觉得很无奈,前辈,你也是男人。 学长直起身,小心翼翼点头确认说:看到林君的第一眼,我就确定你是这边的人对吧? 林沛然沉默了许久。 他的手指渐渐收紧,叹气:前辈,我有病。 对方眼神很坚定:复查的结果很乐观,不是吗?没有关系,我全都理解,我是做了心理准备才向你告白的。他这么说。 林君这么好的人,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林沛然,以后我会好好盯着你,绝对不让你老这么蔫儿巴着。我肯定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你长命百岁!』 今天的风有些喧嚣,吹皱了他一湖的心水。 樱花的季节,果然就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陷入名为爱恋的冲动里 林沛然慎重回了对方一个鞠躬。 前辈,对不起。 学长真的帮了他很多忙,不管是学业、住宿、生活、还是病后的这段日子。去年他第一次突然昏倒的时候,也是学长急急忙忙把他送到医院的。 可是,他心里住着一个人,光是容下这个人,就已经占满了全部的空间,再也没有余力去装别人了。 今年是他认识郑文轩的第十年。 十年时间,足够把一个人刻进骨子里。 真的对不起他非常诚恳地用上了敬语。 学长看了看他,僵硬摸着后颈,扯着笑容哈哈道:啊,被拒了被拒了 林沛然不知道该如何缓解空气中这尴尬的气氛,但当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学长故作潇洒的笑脸慢慢收了起来,皱着眉盯着他的眼睛。 林沛然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这眼神的含义。 他听见学长问:林君好像心情突然变得不太好? 林沛然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 就是在学长跟他告白的一瞬间,忽然毫无预料地想起了郑文轩。 郑文轩也曾同样真挚地跟他告白,说爱他,说要他长命百岁 林沛然后面半句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学长走了过来,像往常一样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拉得林沛然一趔趄。他随口感慨似的,问:能瞬间就改变你心情的人,一定很重要吧? 欸?林沛然一愣。 因为你看上去有点落寞,我想你也许想起了谁虽然我多半不认识他,哈哈哈 林沛然敛起了眼睫。 半晌后,他就笑了,浅浅的,自己也不知缘由,嗯 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遇到一个那么喜欢的人了 唉 郑文轩,你知不知道,我好爱你啊 他是你的同胞吗?还是A国人?他知不知道你Emm我是说,你在意他和生病的事? 第3章 林沛然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太多人为我操心。 学长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们走下天桥,前面就是学生中心的大门了。 学长轻轻在他胸前抵了一拳,说:这话我来说,可能有逃避失恋尴尬的嫌疑,但我觉得林君不该给自己留一点遗憾。 不管是亲人、朋友还是你爱的人,他们一定都很关心你,好好回去跟他们见个面道个别吧,免得万一真有最坏的情况,要抱着悔恨的心情走向另一个世界。 林沛然讷讷眨着眼睛。 回去见个面吗? 四月就是新学期了,要下决心必须得趁早!林君的情况,魔王教授也肯定会帮你的。要是你以这种身体状态赶毕业,怎么看怎么像是虐待啊,不行的不行的! 噗嗤!林沛然听到他对导师的形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想了想,认真回复说:我会考虑的。 回国 在想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林沛然就知道自己不妙了。 他胸腔里强烈的意愿,快要冲破驱壳,将他的神智占满。 想回国想回国 想重逢,想去找他,想重新开始,想再次拥有那个人,想全力以赴的再爱一次,不管结局如何,想 义无反顾的奔向他。 哪怕万劫不复。 * 『2018年3月某日。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出自白居易《夜雨》。 全诗大意为:我有着深深思念的人,却相隔在远远的异乡。我有所感怀的事情,深深的刻在心上。 故乡遥远回不去,我没有一天不遥望它。内心痛苦万分却无处化解,日日夜夜未曾停止思念。 我的前途似乎也迷茫无望,孤独的在空空的屋子里睡觉。秋天尚未来临,却已风雨纷纷。 不曾学过苦行僧的佛法,如何忘记曾经的过往。 = 谢谢宝宝们的投喂,比大心! 感谢 melpomenex2、Pliosaurusx2、空城觋陌、燕坐绛河秋、喵喵喵喵喵、无、梦色千回x3、立处生青荷、沉迷学习天天向上x2、yoooo、冰糖山楂、刘行五、雾上云竹、青梅煮酒、无边落木、月筱、千载弦歌、慕楚 的地雷 感谢 梦色千回、人生本如寄@侠肝义胆、坚持、叶璃、羽萌、易非 的手榴弹 感谢 云岫、疯狂腮红鸡、知人如许 的火箭炮 感谢 顾玖安x10、可x10、月色微凉x50、立处生青荷x52、喵喵喵喵喵x10、不思哉x40、悲凉☆星空★x20、是盐非糖一点都不甜x20、mariax77、至秦臻x10、Pliosaurusx30、长卿x3、白衣送酒x50 的营养液 第四章 四月,林沛然回国了。 他申请了病假休学一年,突然中止的学业令他身上的压力瞬间减轻了一大半。 导师没有为难他,还跟他道了歉,说曾经对他误解很深,以至于令他的研一过分艰辛。 林沛然笑着表示自己并没有记恨他。尽管第一年的语言关的确让人头大,可好歹有学长帮着他,总算一起顺顺当当处理过来了。 导师亲自开车将他送到了机场,对他说:空余出来的时间就多多锻炼吧,好好把身体养好,希望下次见到林君的时候,你已经痊愈了。 借您吉言。 对了,匿名邮件那件事 嗯?林沛然好奇抬头。 中年人打了个马虎眼,干笑了几声直摇头,算了算了,都过去了,还是趁早忘了吧,这种恶作剧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太过分了真是 林沛然体贴的没有多问,点了点头同导师告别。 拖着行李箱转过身的时候,他默默地想,那时候发邮件的人是谁呢? 身边应该没有人知道他和郑文轩同居的时候是情侣关系,就算有,也都是极个别像阳阳那样,绝对信得过的朋友。 对方诋毁他人品败坏、学术涉嫌造假、私生活混乱、考试作弊还附上了他和郑文轩在一起睡觉时的模糊视频。尽管这些东西最后都被证实是诽谤,但那份看不清人脸的视频,也还是令林沛然一度遭受相当难堪的异样眼光。 学长曾劝他,揪出这个差点害他被退学的人、追查到底,但林沛然看着那段视频,最终还是深深叹了口气,没再深究这封邮件的来历。 就算揪出了对方,也不能改变他周围那些已经产生偏见的目光。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想要整他,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么也该满足了吧。 他真的不习惯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注视,那会令他想起中学被同学嘲笑他自闭的日子。 但就这样吧,就算在新的环境里交不到朋友也没关系,反正他本也就是个独来独往的人。 而且你看,人的固有印象是会随着时间被刷新的,魔王导师和他相识了一年多,不也慢慢忘掉了那些不愉快的污水、开始相信他是认真勤恳的学生了吗? 林沛然把这件事看做一场已经结束的风。 风暴已过,现世安好,那么就且将它抛诸脑后,海阔天空吧 他上了飞机。 他还没告诉郑文轩自己回国了,林沛然想给郑文轩一个惊喜。 不过在那之前,他觉得自己回国的第一件事,应当先去看看爸妈。 所以他没立刻去郑文轩所在的D市,而是先订了A市到C市的机票。从A市到C市需要在E市转机,林沛然不得不在远渡重洋后,在E市机场等待漫长的数个小时。 他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然哥?真是你吗? 那阳光帅气的大男孩惊讶看着他,然后使劲儿朝他挥手,挥得全身都在晃,像个过分激动的沙雕。 林沛然又好笑又无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硬着头皮迎上去。 蠢羊啊,好巧,好久不见。 男生扑过来,对着林沛然就是一个大熊抱。林沛然匆匆接了个满怀,差点直接栽倒。 卧槽活的然哥!! 林沛然毫不怀疑,如果杨旸背后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经疯狂地摇了起来。 呸!你咒我死呢?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德行,跟个小屁孩似的 杨旸可不就是个小屁孩。 他比林沛然小三岁,林沛然准大三那年,他准大一。 那时候,林沛然刚被郑文轩甩了,世界天翻地覆,精神麻木至极。 姚乐阳劝他,说忘掉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投入下一段感情。就当是给他自己疗伤,催他去谈一场新的恋爱。 林沛然听进去了。 于是在和郑文轩分手的第二个月,他在游戏里认识了杨旸。 林沛然心情不好,是高冷犀利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毒舌花哥;杨旸就跟他的外号一样,是一只撅着大屁股的蠢羊宫道长。 林沛然嘴上怼起蠢羊来,那叫一个不留情面,蠢羊的垃圾操作被他喷得体无完肤,不堪受辱的道长杀到他们帮会YY跟他互怼,两个人怼着怼着,就怼出了莫名其妙的CP感。 互怼没多久,就成了熟人,慢慢地又爆了照片。 林沛然看到屏幕上那个一脸青春的傻小子,脑子忽然就是一抽,然后嘴一贱,就跟蠢羊求情缘了。 当时才十八岁刚刚成年的杨旸,整只咩都傻了,一遍一遍问林沛然:啥玩意儿?我没听错吧?然哥你跟我求情缘了?哈哈哈嘿嘿嘿嘿嘿然哥你跟我求情缘了??不是、你要跟我搞基??? 林沛然求完就后悔了,想一个玉石俱焚糊他脸上。 紧接着他就认识到,恋爱中的男生,尤其是第一次恋爱的男生,智商极其堪忧。 蠢羊的操作本来没有差到惨不忍睹的地步,画风也一直有点清冷道长的意味,但跟林沛然情缘之后,他就仿佛变了只咩,不仅幼稚,而且沙雕。 就连林沛然帮亲传徒弟打个大战,他都会一脸不高兴地哼哼唧唧跟他撒娇,吃他徒弟的醋。 如果那时候,林沛然还在读初中的徒弟智商水平是小学生,那杨旸的智商水平,就是幼儿园。 林沛然不禁想:难道他和郑文轩在一起时也是这个幼稚的德行吗?? 他不敢确定。 和郑文轩在一起的一年多,郑文轩将他宠到了天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郑文轩是他们俩之间的主导者;可面对杨旸,林沛然才是主导。 林沛然非但没能从这场疗伤的恋爱中获得治愈,反而越陷越深。 他在尽力包容宠溺着杨旸的时候,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郑文轩在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可能为他挡下、扛住了多少无奈。 林沛然从来不知道,原来宠一个人、对一个人好,也是要付出很多很多精力的。要遮住那些会令他难过的东西,将最好的一切奉到他面前。 他发现自己根本忘不了郑文轩。 但他也不能对不起杨旸。 因为这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并不清楚,网络对面的人对他越来越变本加厉的好,都是出于对另一个人的愧疚和心疼。 他做不到在明知这个世界不欢迎同性恋的情况下,把一个尚不知水有多深的少年拖进深渊。他自己都已经是在深渊泥沼里无法脱身的人,怎么好再去祸害别人、要别人承受跟他一样的痛苦? 所以林沛然及时刹车了。 在杨旸生出不该有的念头之前,他们的关系成功转冷,从危险的临界降了下来,回到了关系很好的网友这个位置。 他和杨旸死了情缘,和平分手。 双方都认为,他们其实就是一起愉快玩耍的亲友而已,没必要顶着这样的头衔将未来可能的姻缘拒之门外。 跟然哥比起来,当然是个小屁孩 杨旸乖乖从林沛然身上滚了下来,把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摸着下巴皱眉问:然哥,你是不是瘦了? 林沛然只僵硬了一瞬,就无比自然地扬起笑容。 他感慨说:是啊,A国那地方,全是肉肉肉我这草食动物简直活不下去。但凡招着有蔬菜水果的吃食都贵的要死,连西瓜都特么论牙儿卖的 杨旸极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哥你受苦了! 林沛然不经意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衣物柔顺剂的味道,和从前郑文轩用过的是同款,神思一阵恍惚,心又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杨旸问起他的近况。 近况自然是不怎么样,任谁得了这样的病,都没法觉得不惨。 但林沛然还是温和爽朗的笑了,回答说:我很好。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学会了随时随地,对任何人撒谎:嗯,我很好,没事的,没有啊,我很开心,过得不错 然后笑得像个傻子。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杨旸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哥,你是有对象了吗?总感觉好耀眼,像头顶圣光的天使 林沛然笑骂着捶了他一记。 他想,当初为了逃避,躲到了国外的B大读研,认识了学长,还学会了抽烟缓解压力,全新的生活、人脉、朋友唯独和郑文轩的关系,仿佛又回到最初的原点。 时至今日,他是否还可以相信一下电波传来的虚假的温柔呢? 姑且相信一下吧。 林沛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杨旸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从外地飞来找他的小女朋友。林沛然与他道别,又成了孑然一身的候机人。 他犹豫了好久,手一抖,没忍住,给郑文轩打了电话。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才被接起来,好像接电话的那个人十分的迟疑、惊讶。 林沛然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忐忑的欢悦:渣文,想我没?我回国了。 之后很多次想起这通电话,林沛然都感到庆幸。 幸好那时的他被杨旸那句有对象冲昏了头,手抖联络了郑文轩,而不是一声不吭杀到郑文轩所在的城市,再给他所谓的惊喜。 对面突然拔高的失控语调,令林沛然脸上的笑容,猝不及防冷在了四月的暖风中。 你回国了?! 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清楚认识到,有些假象温暖得再真实,那也是假象。 * 『2018年4月某日。 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第五章 怎么了?不欢迎我啊?林沛然故作轻松地说。 哈哈哈才不是!欢迎回国! 对面的声线,很快就稳在了一个听不出半点破绽的、温柔低沉的频率区间里。 充满磁性的低频特质透过话筒振动贴在耳边,带着特别的250Hz频段令人沉醉的质感,就像一杯用醇香诱着人喝下去的美酒。 林沛然的耳朵慢慢红了。 他做的是混音工作,对声音尤其敏感。郑文轩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他从未跟郑文轩说过,郑文轩的声音在250Hz~500Hz这个频段里,稍微拉一点点提升,就会迷醉得足以引人发疯。 而当他的声音透过电子设备穿出来的时候,特有的话筒失真,完美增益了这种提升效果。 林沛然平时图方便,习惯了开着工作用的监听音箱和郑文轩通话,许久没有将扬声器如此贴近耳朵的他,有一种郑文轩就在身边对他低语的幻觉。 什么时候回来的?在B市?还是在C市?还是那边轻快的话语微妙地顿了顿,要是来了D市,哥去接你啊! 林沛然默了两秒,扯着嘴角答道:去C市,我爸妈早想我了。 哦电话那头郑文轩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点惹人遐想的失望,又有一点点庆幸的意味。 第4章 他们同时沉默了。 林沛然忽然觉得有点冷。 春光明媚,万物复苏可他电话接起来的那一刻,心里的某团火焰在一瞬间经历了从天而降的冰桶考验,在他胸腔里微弱地瑟瑟发抖。 郑文轩他不希望自己回来。 林沛然攥了攥手机,淡笑道:我给你带了手信,你心心念念的PG高达。 卧槽!郑文轩一声惊呼。那些会令人纠结的念头顿时在PG的诱惑下宣告臣服,恭请沛然爸爸早日莅临D市! 林沛然边笑边同他闲扯了两句。 还没聊多久,郑文轩就表示最近很忙,每天都在加班,要先挂了。 林沛然嗯了一声,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把你的高达送去。 郑文轩为难道:那个我未来一个月额不,可能两三个月,都 可是高达模型这种昂贵又精细的东西,又绝对禁不起暴力快递的摔打。 林沛然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就回头再说,他的笑容轻松又温和,反正都给你带回来了,又不会跑路。 不好意思啊,让你破费了郑文轩为他的体贴松了口气,回头再联系,我先上班! 嘟 电话仓促被挂断,林沛然的笑容维持了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高仰着头,看着候机大厅又高又明亮的天花板。 啊,失败了。 就算是PG,也不足以诱惑这个人不得不跟自己见面。 是他错了吗? 他想起姚乐阳无数次试图骂醒他的话 『沛沛你别傻了,他就是把你当个备胎吊着,异地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糊弄的?他说他一直单身你就信?』 『我信。陶哥、小寝和煞姐不是都替我确认过,他真的没再跟人谈过。』 『@#¥%谁知道他是不是像吊着你这样,在网上吊了十七八个备胎!全凭一张嘴见不到面,网线一接什么事情干不了!』 『』 『一说起来,他单身,你单身,你就觉得能有戏了是不是?你是真以为他都把你甩了还能对你守身如玉还是怎么的?』 『姚乐阳,我要生气了。』 『行,你有主见,你当我没说!』 林沛然低下头,用力将手机揣进口袋里。 他不是不愿意信,大概就是傻。就算郑文轩真把他当备胎,也鹌鹑似的觉得,也可以的吧。 林沛然比别人心细,他其实早就发现,郑文轩变了,比起追他那会儿的死不要脸,郑文轩不知何时起,开始有点兢兢战战,有点神经过敏。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郑文轩一定遇到过了什么事。 就像他不让杨旸看到他操心之后的疲惫一样,郑文轩那时候,也许也在他面前藏起了某些不为人知的苦。 可他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什么也不解释? 所有人问他的所有的话,他都只有一句 没有苦衷。 * 啊?你今天生日?!你怎么不早说?林沛然急急忙忙把郑文轩从床上拉起来。 时钟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过半,再有二十多分钟,就要迎来新的一天。 啊啊啊不行不行,太差劲了!林沛然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了好半天,认真凑到郑文轩跟前,仰着脸问他: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蛋糕现在再订也来不及了要不,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陪你! 郑文轩无奈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手心,对他笑着说:不用啦,我不是很在意这个的。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林沛然坚定否决:等明天就晚了!人一年只能过一次生日,一辈子也就几十天这样特殊的日子,我已经错过了你十九个这样的特殊日子,怎么能不珍惜后面的呢? 郑文轩看他的眼神很复杂,但没再多说什么。 林沛然心中突然有了想法,匆匆穿了拖鞋爬下床,拉着郑文轩说:来来来,我知道怎么办了! 他打开了郑文轩的台式机,又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快点快点,到游戏里来! 郑文轩依他照做。 林沛然拉着他去了游戏里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一个据说能缘定三生的地方。 绚烂的烟花铺了满地,世界频道黄色的大喇叭不断广播着矢志不渝的情话,屏幕的反光倒映在郑文轩的眼睛里,斑斓炫目。 几个月前,林沛然就想着学别人拿烟花火烧三生树,铺给郑文轩看,只是他屯了这么久,也还是没屯够能铺满地图的烟花。 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是郑文轩生日! 郑文轩失笑:你什么时候屯的这么多煤老板一颗烟花五万多金呢。 专心看屏幕的他,没注意到林沛然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电脑桌,站在了他的身边。 啾。 脸颊上小心翼翼又湿润的触感,像一阵挠得人心发痒的清风,比糖还要甜蜜的味道。 郑文轩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到林沛然脸色通红,头也不敢抬,眼神死死粘在两只兔子的拖鞋上,对他说: 蠢轩生、生日快乐! 扑通。 啊呀这可真是郑文轩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噗! 笑笑笑笑什么啊! 不是、谢谢哈哈哈我家沛然太可爱了,呀白,这可怎么办我会忍不住想亲你的 林沛然的脸已熟透成油焖大虾,想想亲的话、就 郑文轩抱住了他,落下不同于林沛然那小鸡叨米似的的、一个又深又长的吻。 他在林沛然耳边说: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林沛然埋首在他肩膀上,蚊子哼哼似的,嗯 时针滴滴答答地转过圆周,三根指针短暂地重合在一起,又继续匀速分开。 零点到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林沛然和郑文轩两个人关掉了游戏,回到卧室。郑文轩关上房门的时候,突然脸色就变了。 他面无表情,冷不丁踩断了阻门器,说:沛然我们死情缘吧。 林沛然脑子嗡地一声。 他打了一半的哈欠停在空中,诧异回过头,你刚才说什么?我有点迷糊了没听清。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继续了! 停!做梦停在这里就好了他不想再来一遍! 我们死情缘吧。 林沛然听见自己问: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这不是在开玩笑?刚刚不还好好的吗你说你很开心你在骗我吗? 他说着说着,鼻子不由自主的就酸了。 郑文轩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心疼他,没什么别的理由,就是累了腻了,觉得也就是这样,尝到新鲜之后就兴趣淡了,而且还觉得和恋人在一起却见不得光很心累。 假话。 他在说谎。 可林沛然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自欺欺人。 先别分吧,我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慢慢来,而且我一时也没办法适应单身我是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消化消化。就维持现状,在你找到新的情缘之前 别这么突然没准儿一睡醒他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没准儿一睡醒,你又对我有兴趣了呢? 先生 这位先生 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林沛然的神智被拉出梦境,他看到空乘紧张问询的脸,猛地坐直身体,盖在身上的外套滑落下来。 唔他按住了脑袋。起得太急加上刚刚睡醒,他的头痛如约而至,令他差点儿栽回去。 这样的头痛,几乎每天起床的时候都会有,有时晚上也会疼;但自开始治疗之后,这样的症状已经减轻了许多了 林沛然依稀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忙跟空乘示意:Su额、不是,不好意思,我可能需要使用一下卫生间。 说罢,他就急匆匆解了安全带,快步往机舱后面走去。 伴随着头痛的,是无法控制的呕吐。 他明明之前跟医师反复确认过了,颅压水平稳定在安全值,才上飞机的但像他这样的情况,乘坐飞机本来就很危险。颅压和气压变化的时候,一点点不同寻常的差值都足以威胁生命。 可上都上了,就算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得咬牙撑着。 只要过一会儿熬过醒来这一阵儿就好了 『你怎么像个小姑娘,擦个碘酒眼睛就红的跟兔子似的?』 『郑文轩,你别逗我我、我怕疼』 『好好好,不哭不哭,嫌蛰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贝佳,我们在一起了。』 郑文轩,你就这么不想要我吗连粉饰太平的假象都不肯给他。 哪怕是假关心的哄哄也行他真的很容易满足的。 为什么,偏偏在难受得想死的时候,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呢。 * 『2018年4月某日。 我没有退路 我怕我一胆怯,就会再次掉进万丈深渊』 第六章 C市还跟记忆中一样,朴实风格的热情。既没有太热闹,也不显得冷清,恰到好处的闲适的生活节奏,使得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令人安心的愉悦面容。 林沛然从小在这里长大,生命至今的二十多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C市度过,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带着回忆的味道。 他回家看了爸妈,突然造访的惊喜让林妈妈激动抱着林沛然直抖。 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妈好提前做点准备想吃点儿什么?呆多久?你爸还没下班,晚上回来看见你肯定高兴死了。 林妈手忙脚乱地将他拥进门,要帮他拿东西,边拿还边说:回来就回来,带这么多东西干嘛,你自己在国外,前段时间不还手头紧?我有你爸养着呢,啥都不缺 林沛然笑着把门带上,放下大包小包的伴手礼,都是些小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你不老说咱家抽油烟机老了,又脏又不好清理?喏,我专门问了国外的朋友,她们说这个清洁剂特别好用,给你带回来两瓶试试,管用再买还有爸的染发剂,他老图便宜,都在家让你给他染,那些乱七八糟的牌子不知道放些什么添加剂,听说有的用多了还致癌还有给乘海带的模型玩具、吃吃喝喝的,我跟他这么大时候,最喜欢搞这些 林妈和蔼看着他,摸了摸他的脸,瘦了。 林沛然动作顿了顿。 他很快又接着把带来的东西往外掏:外婆年纪大了,只有假牙,腿脚也不方便,现在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我还能在外面跑,就是没法带着她一起,就给她带了点国外的土特产,还有几本拍的很好的图集 行啊你,出去两年知道讨好你妈了?林妈帮着他把堆了满桌的东西收拾好,拉他在沙发坐下,你倒是会哄人,知道哄好你妈最好的办法就是哄好你外婆。 林沛然傻兮兮跟着笑了笑。 外婆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健朗,就是自外公过世以后,越来越严重的老年痴呆让她记不住事儿。 林沛然跟林妈唠了会儿家常,就去主卧室看了外婆。老人家还是很乖的样子,一双浑浊的眼珠望着林沛然,脸上和蔼,但是久久喊不出他的名字。 林沛然走过去,轻声跟她说外婆我回来了,老人只看着他笑。 林妈不好意思说:有段时间没见你,一时想不起来,习惯就好。她就认我跟你爸,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有时候还冲着小海喊然然 林沛然理解点头,将自己带回来的糕点哄着给她吃。妈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哎。 林沛然之所以会害怕自己忘事,也有两位老人的原因。 外公去世好多年了,最后也是谁都记不得,那时林沛然还不懂事,只觉得最后一年的外公,看上去就像一个容貌过分熟悉的陌生人。 可现在,他开始慢慢懂得,有的时候,人其实并不情愿去变成一个自己不想要的样子。只是他们孱弱的生命并不足以违抗这种趋势,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老去、走向死亡。 无法违抗生命的必然的时候,是很可悲的,因为其实他们自己也会很难过。 这种明知自己在变化、却无能为力的难过,远胜死亡和遗忘本身所带来的。 第5章 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忘却,而忘却来临的时候,连自己都意识不到,更无从防备。身边的人越来越陌生,于是陷入恐慌变成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样残忍的折磨,林沛然发自内心的畏怯和恐惧。 诶,我央央你,外婆唤道,来给我挠挠痒,背上这儿 林沛然顺从摸索着位置,引得老人家一阵舒心。 这样的抓挠没有休止符,因为每过几分钟,老人就会忘记林沛然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她抓痒的,然后无限将这种服务延长下去。如果没有人主动结束,它可以持续数个小时。 不过林沛然什么也没说,一边跟老人闲扯从前的事,一边机械重复着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对他说:然然,你对我好,我心里知道。 林沛然一愣,欣喜着温声问:外婆,你认得我啦? 老人家看了他一会儿,傻傻笑了:瞧你说的,你我还会不认得?你是是那个谁来着? 林沛然于是也笑了。 对这样的人,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宽容。 我是然然,林沛然。 瞎说,然然还在上学呢,哪有你这么大个儿 那天晚上,林沛然吃了晚饭就离开了,没敢在家里留宿。 一方面是因为他长大的房间早就便宜了林乘海那个小鬼,家里已经没有客房;一方面是他不愿自己晨起颅压不稳和吃药的样子被爸妈看见。 林爸林妈给他和弟弟起名沛然、乘海,是出自李白那句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如今倒是一语成谶。 沛然的他将独去独往,连家人也不会清楚他的去向了。 他打开了自己的笔记,从去年十月开始,一天一天翻过去,看他自己记下的那些文字。 为了让记忆不那么容易消失,他将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不想忘、不愿忘的,都如录像般刻进脑子里。 * 郑文轩突然变得很忙,真的很忙。 林沛然无论如何都约不到他,更是迟迟定不下去见他的时间,他已经察觉到,郑文轩在躲着他。 是因为现实有女朋友?还是怕他见面就会提复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林沛然不知道。 他问了郑文轩的好朋友陶哥,陶哥说郑文轩始终光棍一个,现在没有跟谁在一起。倒是郑文轩单位的组长是个熟人,同系的贝佳,大学时两个月就被郑文轩甩了的那个白富美,两个人还挺熟稔的。 林沛然知道贝佳。 大二那年,郑文轩答应林沛然,在他们任何一方找到新的情缘之前,维持现状,不分手。可是第二天,郑文轩就牵着贝佳的手,当着众多亲友的面宣布: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贝佳,我们在一起了。 大家热闹吆喝着起哄,恭喜,喝彩,全是对他们两人的美好祝福。林沛然却刹那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尴尬,狼狈不堪。 他被甩了。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 郑文轩有了新的情缘,所以他们的关系自动结束了。 郑文轩事后也大方跟他承认,找这个女孩就是为了让他死心,他和女孩说好了,两个月之后就会分手。 郑文轩没有骗他。两个月后,他就和新交的女朋友分手了。他真的是为了甩了他,所以专门去谈了一个不走心的女朋友。 林沛然不愿再多想那件事,它就像是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鲜血淋漓的创口,任何时候触碰到它,都会疼得彻心透骨。 他不想逼郑文轩逼得太紧,弄得好像是自己求着他回头看他一眼似的;但他会无法控制的烦躁、焦灼,觉得回国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压抑得太久了,一直在阳光下笑脸迎人,很累。 要所有人都看到他乐观、坚强、向上很累。 他内心渴求发泄一场。 林沛然拨通了白玉的电话。 出来喝酒。 没有前因后果,没有多余的问候。 白玉如约而至。 林沛然高中时期,交心的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除了姚乐阳以外,白玉可以算是他最好的朋友。 白玉高考去了C省医大,现在在某中医院工作,每天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但他还是来了,甚至没问林沛然怎么突然就回国了。 林沛然在中学门口的大排档喝得烂醉,白玉倒深知自己的职责,从头到尾只给林沛然默默递酒瓶,既不劝他少喝点,也不打搅他倒那些听不清楚的含糊醉话,更不因为他喝得架势太凶就阻止他。 他知道,人只有在心里有非常非常多的伤心事无法吐出来的时候,才会想要像这样喝酒。 林沛然从来不问白玉,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父母去哪儿了、又为什么非要学中医,所以,白玉也不问林沛然为什么突然想喝酒。 每个人都有不愿回答的问题、不愿被触及的心事。 他知道林沛然意犹未尽,但老板已不敢再给他们这桌开瓶。于是,白玉又拖着林沛然去了KTV,包通宵。 林沛然歇斯底里地喊麦,痛快淋漓。 他庆幸自己有白玉这样的朋友。 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国度,只有白玉肯陪他发泄。 阳阳护他,但决不允许他糟践身体;其他人也是一样。所以他只能找白玉。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会将自己的病情和痛苦告诉谁,因为这些苦水,他不愿、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说出来会伤害的,终究只有那些真正关心他的人。 他不想承受这样无法回报的担忧。 他在回国之前,其实就已经心知肚明,就算他能通过锻炼和调整心态改善病情,但稍微有个万一,他的肿瘤在国内都是非常棘手的。 因为位置原因,他并不适合做手术切除,就算切除也无法切干净;而超过两公分的肿瘤,也无法通过放疗控制。如果不动手术,又无法阻止肿瘤的生长,强行放化疗,则会破坏自身的身体状况,使得他更难对付越来越强大的肿瘤无论是手术还是放疗,林沛然都深深恐惧着。 他怕疼。怕得要死。 回国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林沛然知道,比起痛苦不堪的西医,中医的保守治疗手段更加温和。 但中医疗法,那是真真正正因人而异的两极分化了肿瘤到了他这个阶段,就算是悬崖勒马,也要看还勒不勒得住。乐观积极的患者可以通过数年的调理逐步恢复健康,甚至没有后遗症;看不到希望的人,则无异于苟延残喘。 林沛然回国,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可是,他每往前踏出一步,身后的道路都在崩塌。 林沛然纵然自己疼千倍万倍,也舍不得父母、郑文轩、阳阳、其他所有的朋友为他心疼,为他难过。 他不肯伤任何人的心,也自认没有辜负过谁,只独独觉得格外对不起爸妈。 他喝醉了。 白玉确信林沛然是真的再没劲儿闹腾了,这才默默将包厢的音乐全部关掉,让他在沙发上睡个安稳。 林沛然的手机叮咚一声,屏幕亮了起来。 白玉没有偷窥他隐私的习惯,所以并没有管。但一段时间没回复之后,那屏幕亮个不停,白玉担心林沛然错过什么重要的事,就拿起来看了一眼。 微信十数条新消息提醒。 白玉举着手机,对着林沛然的脸刷了遍面部识别,一抬腕,就看到郑文轩一长串对话泡: 猜猜我今天遇到了什么好事? emmm是在忙吗? 还是睡了? 今天居然没有夜生活?不科学啊,这才十点多。 林大少爷 林大姑娘! 沛然? ?? 白玉叹了口气,回复过去一条语音:他喝多了,刚睡着。 微信那头听到语音的郑文轩一愣。 白玉? 嗯。 十几秒后,白玉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郑文轩。 斯文的书卷气青年推了推眼镜,眼神在包厢昏暗的光线中晦暗不明。他把电话接起来。 他喝多了?郑文轩问得很有些小心。 嗯。 喝了多少? 没数。 郑文轩安静了一会儿,拜托他说:那那你好好照顾他 郑文轩顿了顿,又迟疑着补道:最近还有点倒春寒,他要又沾着平地就睡,你千万记得把他丢个暖和地儿,要不明天肯定头疼对了,你们现在在外面吗?还是已经回家了? 白玉言简意赅:在KTV包厢。 郑文轩皱了皱眉,那地儿太闹腾了,他睡不安稳。先打个车去你家凑合一下,我给你转车费。记得趁他睡死之前,给他灌点蜂蜜水或者牛奶他胃瓤得很,啥都不管半夜肯定要吐哦还有,他出了名的一喝多就化身接吻狂魔但有时又会很乖,反正你、你别离他太近,免得遭了殃那个,你一个人招呼得过来吗?要不我给你叫个跑腿小哥?啊对了 白玉: 电话那头的交代越来越顺口,白玉默了默,凉凉打断了郑文轩:郑文轩,你现在是林沛然什么人? 郑文轩骤然哑声。 林沛然不是喜欢喝酒的人,他乖得像个三好学生。 白玉说他喝多了,那他心里一定有事。 郑文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顺理成章的、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起来了,他一想到林沛然心里不舒坦,他的心也就跟着揪了起来。 他想说点什么,可白玉没给他机会,只撂了句不差那点打车钱,就挂断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以下宝宝们的投喂!么么叽=3= 感谢 墨烟青城、yoooox3、冰糖山楂、梦色千回x3、蝎゜、沉木x2、屿狐岛.、玖仪 的地雷 感谢 人生本如寄@侠肝义胆 的手榴弹 感谢 纳伊 的火箭炮 感谢 白衣送酒x43、青梅煮酒x15、鹭点烟汀x35、多喝热水x10、墨烟青城x74、冰糖山楂x3、melpomenex10、祢墨x5、俏如来火锅x10、啃牛肉干的神坑x15、贝露赛布布x18 的营养液 第七章 白玉挂了电话后,安静看了手机几秒。 紧接着,他就毫无征兆地将手机狠狠摔在了包厢的沙发上。手机弹了起来,又落回沙发,发出凄惨的一声闷响。 他坐下,望着睡熟了的林沛然,慢慢、深深地用双手抱头,覆住自己的脸,然后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长叹。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开始在身上摸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来。 想点燃的时候,又瞧了眼林沛然,动作顿了顿。 白玉站起身来,走出包厢,将门关严实。斜对面就是卫生间,他半仰着头靠在墙壁上,开始抽烟。 缭绕的烟雾将他包裹了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和放松感。 伴着吞云吐雾,他的思绪平静下来,然后随着烟一起飘出很远。 白玉认识林沛然的时候,林沛然已经不是隔壁班有名的自闭儿童,而是相当腼腆的三好少年了。他们的体育课是自选课程,全年级的学生混在一起,每学年按报的项目分班,白玉和林沛然都在羽毛球班。 按身高排队时,白玉站在林沛然旁边,就这么认识了,成了搭档。 白玉平时话很少,林沛然的话也很少,相处还算融洽。后来有一天,隔壁武术班下课早,郑文轩高高的个子,拎着把器械砍刀就来接林沛然,把白玉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郑文轩是来打人的,急急忙忙慌乱着把林沛然往身后拉。 自那以后,林沛然跟他就亲密了很多,慢慢的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的白玉,脾气和现在一样臭,高冷、犀利,说话一针见血,毫不顾忌他人颜面,有时能把老师都怼得下不来台。虽然是个学霸,人缘却比林沛然还差,被一众同学既佩服又害怕的敬而远之。 但白玉本人对此并不在乎其实并非不在乎,而是装作不在乎。 林沛然还有姚乐阳、郑文轩这些朋友,可白玉只有林沛然。 所以后来,高三毕业那年暑假,白玉被人骗了感情,家中又一团乱麻,志愿处在过线与不过的边缘,心里一腔苦怨无处发泄的时候,他就找了唯一的朋友林沛然。 出来喝酒。他这么说。 林沛然来陪他了。 那是白玉十八年来头一次在别人面前失态,毫无形象,涕泗狼狈,号啕大哭。但林沛然什么都没问,也不戳他的伤心处,只跟他说: 都会变好的,打起精神来。 我不太会安慰人,不过听说C医大今年报的人不多,也许未来还没有那么糟糕。 他说对了。 那一年,白玉卡着C医大的分数线进了校门。那简直是他毕业那年所有的不幸中最好的消息。 他和林沛然很少联系,就算联系也只是淡淡的、客气到看上去有点疏离的简单对话,但他们之间的交流,是真正不需要言语的。对方有没有心事,是开心还是难过,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哪怕是一个对方正在输入却什么也没发过来的状态。 林沛然说他们这叫君子之交,高山流水会知音,但白玉清楚,事实其实是:这世上,只有同样孤独、痛苦、相似的两颗心,才能互相慰藉。 林沛然怕白玉变成他高一时候那种将所有人拒之千里外的孤独的样子,所以始终死死拉着他,将他拖到光明底下、将他融化就像郑文轩对林沛然做的那样。 第6章 如果没有林沛然,白玉可能就不是今天的白玉。能回报这种救赎的,唯有长久的陪伴,在对方需要帮助的时候,随时给他发泄的机会。 烟抽完了,白玉重新走进包厢,将林沛然扛起来。 郑文轩人是比较混蛋,但他说得对,KTV不是个能安稳睡觉的地方。 人感到疲累的时候,就应当好好地、舒舒服服睡一觉,痛快做个美梦。 * 林沛然这一晚睡得很沉。 这次,梦里都是些美好的回忆,再也没有令他难过的东西。 他梦到了第一次认识郑文轩时的场景。 那是初二那年,他和姚乐阳被打包送去了某个有名的补习班,郑文轩和他前后桌,想借他的笔。 林沛然不认识他,又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就没理他。 结果郑文轩嘀咕着吐槽了几句,话有些难听,被姚大姑娘听见了,当场掀桌把郑文轩胖揍了一顿。 梦里的郑文轩呆得可爱,明明被揍了,却还一脸状况外,直愣愣躺在地上盯着林沛然,跟被打傻了一样。 林沛然在梦里笑了,觉得好久没看到这样的郑文轩,有点怀念。 第二天早上,明媚的阳光洒了满地,白玉家素净的窗帘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着,带着莫名令人平静的祥和气息。阳台上的绿萝抽了新叶,小心翼翼循着折射来的光线摸上窗框,散发着娇嫩可爱的鲜活生命力。 林沛然睡醒,毫无意外在洗漱台吐得一塌糊涂。 白玉皱眉站在卫生间外面,问他:你最近有没有去医院体检过? 林沛然心里跳了一下,但仍装作没听清似的,埋头翻江倒海倒着胃里的东西。 白玉说:我觉得你这吐法不像是宿醉,你有空记得去医院检查看看 他顿了顿,但没多说。医学生的本能有时候会过于敏感,不论大病小病都对号入座,不过准确率堪比猜拳,不提也罢。 林沛然边吐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太近的酸臭味白玉有点受不了,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所以看了林沛然没一会儿,就转身出去弄早餐去了。 待林沛然收拾妥当出来,他已经坐在玻璃面的餐桌前,一边咬着烤过的吐司,一边沐浴着上午的阳光。 林沛然在他对面坐下,粥碗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 我早上一向简单,白粥养胃。白玉瞥了他一眼,要是觉得清淡,冰箱里还有酸黄瓜。 不用,早上吃这个挺好!林沛然连忙道。他其实也会担心,白玉要是弄些油腻的东西,他怕是吃完又要去吐一遍。 这样清淡的早餐,吃起来会很舒服,林沛然甚至比平时吃得还多了点。 昨天跟人换班,我未来两天要加班,顾不上你了,你有什么打算? 林沛然想了想,说:大概下午或者明天就去B市。B市有我的工作室,住宿什么的都方便,我也好久没摸我那些老伙计手挺痒的。老伙计指的是林沛然放在工作室里的乐器们。 而且,他也的确需要尽快去一趟医院复查。B市比C市要发达,医疗条件和水平也更好,林沛然不想来回折腾转院,更不想被家人察觉什么端倪。 明天再走吧,昨天喝了一宿,够你头疼的。明儿需要我送的话就call我。白玉淡淡说。 林沛然笑了,你不是还要加班吗?怎么能老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白玉惜字如金,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林沛然不知想起了什么,捏着汤匙的手指紧了紧。他抬起头,笑道:谢谢。 白玉忙成这样,还肯为他腾出时间;可郑文轩 那个人啊,连他一个电话都不肯多说几秒钟。 有什么地方,能忙过全年24小时不打烊的医院呢? 白玉没有接话,三两下吃完了早餐,将空碗拿去厨房,临走时对他说:昨天郑文轩找你了,我说你喝多了在睡觉。 林沛然一愣,立马放了碗、笈拉着拖鞋去房间,将手机翻了出来。 他看了微信的聊天记录,有点欣喜,又有点失落。 欣喜的是,郑文轩似乎还是很关心他;失落的是,白玉一句他喝多了,郑文轩就没了下文。 他林沛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什么也没问。 他默默给郑文轩回了一条:昨天和白玉约出来叙旧,不小心喝高了,这会儿刚醒,你什么大好事儿? 郑文轩回得倒快:没什么,就是一点小事,随便戳一下。早啊。 林沛然觉得他情绪不对,昨晚的聊天记录怎么看也不像只是简单的小事,他也许有什么喜讯想要跟自己分享,但自己当时喝断片儿了,所以没能及时承接这份喜悦。 他犹豫着是装作没察觉到,还是刨根问底问出这件超时了的喜事,郑文轩那边就又来了新消息:睡到这个点儿,昨天喝了多少?你倒是舍命陪君子,白玉那小子灌你你就喝?今儿爬起来遭罪没有? 林沛然怔了好半晌,莫名其妙迟疑道:渣文你说话怎么有点阴阳怪气的? 郑文轩被噎了噎,回语音说:没,就是在想,白玉现在是你什么人。 林沛然指尖有点发冷,郑文轩,你明 白玉抢过了林沛然的手机,冷冷接话:道歉。 那头的郑文轩气不打一处来,我就好奇一下,开个玩笑而已。你俩这会儿原来还在一块儿呢? 郑文轩心里其实清楚,白玉吃过一次大亏,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这也是他放心让白玉照顾林沛然的缘由。 可是昨晚那通电话,让郑文轩整个人都焦躁起来,越往深了想,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 白玉坚持道:道歉。 郑文轩冷静了一会儿,回他:是我错了,我犯神经,这玩笑我以后不开了。 每个人都有不愿回答的问题、不愿被触及的心事;白玉的心事是一个不可说的人。提之即为禁忌。 白玉这才跟他说:林沛然起床吐了老半天,你少发疯。 林沛然张了张口,被白玉瞪了一眼,怂着闭了嘴。 白玉把手机扔回他怀里,披上外套就准备出门,你吃完早饭,把东西搁水池里泡着就行了,我晚点回来再收拾。 林沛然嗯了一声,乖乖送他出去。 大门快关上的时候,林沛然没忍住喊道:那个渣文他就是口没遮拦,嘴比脑子快,你别往心里去。 白玉沉默了一会儿,关门离开,我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大门咔哒一声合上,林沛然莫名松了口气。再打开微信,郑文轩已经回了新消息: 胃不好,就别喝酒。 就这么一句了。 林沛然攥着手机,慢慢坐回餐桌前,用手臂将眼睛盖住,仰头发出深长的叹息。 『林沛然,我肯定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你长命百岁!』 『林沛然,你别老看他们,他们有我好看吗,你看看我,你多看看我』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 郑文轩他喃喃道,要不你离我远点吧真的 * 『2018年4月某日。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他在骗我,还是我在骗自己。 慢慢地我想明白,没有谁在骗谁,只是离不开,戒不掉,放不下,舍不得。』 第八章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记忆里,那个人曾这么问过林沛然。 大一期末,他们谁也没有心思静下心来预习快要考试的科目,两个人裹着厚厚的被卷,面对面坐成两只露脑袋的胖粽子,阳台上的小桌铺满了大大小小摊开的书本,书里却没有半个字同他们的对话内容有关。 郑文轩揉着脑壳,眼神落在窗外,讲这话的时候,只敢用余光偷偷地瞄林沛然。傻乎乎的。 我以前是不信的,可是那天在补习班瞧见你,我心里就像忽然开了一朵花,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我就瞥了你一眼,眼珠子就怎么都挪不开了寻思着这哥们儿长得真俊,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校草,背后肯定有一大票姑娘喜欢 林沛然从厚被卷里伸出来记笔记的手顿了顿,笑着揶揄他:瞎扯!你当我忘了?当时不知道是谁没借到笔就骂人,反被阳阳按着脸胖揍。 郑文轩一听就急了,立马跟他解释:不是、其实那会儿那会儿我是专门找你搭话来着,可你连搭理都不搭理我,我就想着槽你两句,你怎么着会怼我一下,也能算不打不相识谁知道姚女侠那么厉害,被她一个背摔我整个人都懵了,心想雾草我是谁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 林沛然忍俊不禁,你沙雕吗,哪有人这样搭讪的? 郑文轩欲盖弥彰似的瞅着天花板,咧着嘴角傻乐:甭管好印象坏印象,留下印象就算数呗! 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点不好意思,带着点得意洋洋,还有林沛然最喜欢的、满溢阳光的爽朗气息。 林沛然的笔就这么停下来,目光再也离不开他耐看又温柔的侧脸。 后来我琢磨,一见钟情什么的八成不靠谱,我也许就是一时恍惚,被美色迷了眼!人嘛,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有好感,我可能只是想和你交朋友 他眼角暗中观察着林沛然的反应。 结果高中跟你分到一个班,我顿时就忍不住怀疑,世上可能真有缘分这东西 倘若他们之间有缘分,那一定是孽缘。 中学的林沛然独来独往,年少、加上性格也不好,得知高中和姚乐阳不同班,他就完全不想去上课了。他一个人坐在教室后门的独桌,最后一排,承包整个杂物区,没有人和他同桌,他也不愿意和任何人同桌。 他是班上的问题少年,老师和同学不约而同的默契忽视,令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在自己的世界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人会打扰。 林沛然以为,他会这样安安静静的毕业,就像初中时一样。 可偏偏有个郑文轩要来招惹他。 某天滚动座位,郑文轩的小组换到了他的前桌。安静就这样被打破了。 郑文轩很不要脸,像一块牛皮糖。他会手贱来撩林沛然的头发逗他,气得林沛然一连几天都泡在操场上读书,不肯去教室。 但晚自习的时候,郑文轩又会买一大堆学校后门的小吃,在操场上像个傻逼似的大喊他的名字,来讨好他,哄他回去听课。 林沛然狠狠剜他,你好烦。 别介啊!郑文轩又愣又呆,像只求欢不成的委屈大狗子,我就是觉着新班上就你一个熟脸,想跟你玩儿来着。天才儿童,你要是再不回去,原总能把我的皮扒喽。 原总是他们教化学的班主任。 林沛然不习惯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亲近,但也并不讨厌善意的主动握手,他知道自己是异类,同时却也不愿给谁添麻烦。 所以他忍了忍,就回去了。 哪知道这一妥协,某人就开始了变本加厉的自来熟。 林沛然喜欢课间的时候一个人趴在走廊栏杆,闭着眼睛听耳机里流水倾泻,这能让他感到安心。 可是某天起,他没办法再独自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因为会有一个突然从后背袭来、不由分说哥俩好似的跟他勾肩搭背的郑文轩。 他会无从防备毫无预兆地冲进林沛然的天地,然后一脸傻笑地凑近过来,问他在听什么。 林沛然反抗了几次无果,索性随他的便,将无视进行到底。反正郑文轩也只会一头热地倒他那些没什么营养的碎碎念,给他安利名字奇奇怪怪的动漫,吐槽班上哪个同学跟谁谁怎样怎样了。 他从未和姚乐阳以外的同龄人交际过,本能的抵触和畏惧令他不情愿对任何亲近做出回应。 他紧紧闭着心门,拒绝一切靠近的手。 没有人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要不了多久这人就会识趣远离的,林沛然想。 但没有。 两周后座位滚动,那个爱撩他头发的混蛋去了前排,喜欢自顾自打扰他享受课间安静的人,却仍旧纠缠不休。 林沛然渐渐开始被动地认识郑文轩。 他第一次出于好奇,去搜索了郑文轩推荐的动漫,偷偷听了郑文轩说不错的歌,暗中观察班上的某某和某某是不是真的有一腿 时间长了,会在对方搭话的时候偶尔回几句,然后被对方惊奇地看很久,好像他搭理他是件多稀罕的事一样。 得知林沛然会打架子鼓,郑文轩立刻表示,他会弹贝斯,将来要是林沛然想玩乐队,一定不能把他落下。 那时候迷恋吉他的男孩子太多了,贝斯这种乐器,根本没几个人问津;学贝斯的人,心里肯定有个舞台。 贝斯跟鼓,本就是音乐的世界里无比合拍的存在,有它们一起撑起饱满的低频,才有直击人心的那份颤动。 林沛然喜欢音乐,他生平第一次和同龄人有了谈得来的共同爱好。他们两个难得天马行空兴致勃勃地在操场乱侃了很久,聊布鲁斯,聊放克,聊金属,聊硬摇林沛然也开始喜欢日系ACG。 郑文轩感慨说:难怪你自闭呢,就你说的这些,我打包票,全校除了我没第二个人能听懂你在说什么,更别说跟你聊一起去。 林沛然破天荒给了他一拳。 拳头软绵绵的没力道,打完他自己的脸还先红了。 我不自闭你别说我自闭我就是不喜欢说话 第7章 郑文轩把眼睛瞪得老大,惊奇拉着林沛然直嚷嚷:卧槽林沛然你快照照镜子,你脸红了!!你看你看!!你咋跟个小姑娘似的?哎卧槽你还打我!恼羞成怒了是不把你出息的! 少年时的他们,那么单纯,那么快乐。 高三郑文轩要走了,去生源地考试,林沛然不舍有余,却没那么难过。天真的少年们终日做着不知天高地厚却简单纯粹的梦,就连分别都可以当成一起奔向未来的关卡考验。 他们约定,一起去B大。 郑文轩走的时候,偷偷来学校找林沛然,狂揉他的脑袋说:你行不行啊?B大很难考的,我都没万全的把握。 林沛然哼着鼻子,把他作乱的手拍开,我成绩比你好,我要考不上你也考不上。 郑文轩一脸忧色,要不平行志愿报F大?F大也在B市,咱俩211肯定是稳的 林沛然使劲儿摇头,我不,就去B大,我肯定能考上,你个学渣别跟我比。 那就B大!你要万一没考进,可别哭鼻子跟我说发挥失常哈哈哈哈 我呸!你脸真大! 嘿,哥感觉你越来越能嘚瑟了,以前你当自闭儿童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脾气这么骄横? 你再提我自闭,我就挠你了! 好好好,林大姑娘 郑文轩! 林大少爷、大少爷! 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郑文轩神秘兮兮笑了起来。 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笑我 他从被卷里伸出两条长胳膊,把对面林沛然的被子掖好,裹成个不透风的球。 屋子里冷冰冰的空气,遇到人的呼吸就变成升腾的白雾,可林沛然一丁点儿也不觉得冷。 郑文轩笑着说:其实认识你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摇滚,我趁你不注意偷窥你手机屏幕上的歌名,然后一个一个字母背下来去搜 听姚女侠说你喜欢Rock,我半夜躲在被子里像记重点那样补课,一年多里听了不知道几千首歌,就为了哪一天能在你面前轻易说出它们的区别 高中我总是借着下课的时候偷偷看你,又怕被你发现后来我总算认识到,原来所谓的一见钟情,就是看第一眼就喜欢的人,以后看的每一眼,只会越来越喜欢,停都停不下来 人啊,如果一直都是记忆里的样子就好了。 林沛然不知有多想让时间停在大一那一年,一遍一遍、哪怕被困在里面一辈子都不出来。 他们的过去,就像所有Happy Ending的甜文,从过程到结局,都充满了甜蜜、宠爱、顺风顺水被救赎者和他的光幸福生活在一起,悄悄在不用担心未来的地方同居、恩爱、撒狗粮,仿佛能如此一生。 如果没有见过光,那么他或许就可以长久忍受黑暗; 然而最可怕的,并非永不见光,而是明明已经在深渊中体会过无边无际的孤独,意识到了黑暗本身,作为溺水者终于抓住了那一缕射穿海面的光线之后又再一次从海面坠落。 有些人分手了,就只是分手了而已,只是离开一个已经不再喜欢的人,情侣之间分分合合,再正常不过; 可是,郑文轩不要他,林沛然的天都塌了,就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 他早被旁人看待异类的眼光刺得遍体鳞伤,他就只有一块救命的浮板而已却拼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抓不住。 这世上,本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本该如此的。 林沛然也想远离这个人,想让这个人远离他。 可是无法离开。 想离开。 离不开 他打字的手指停了下来,放下手机,笔记里的光标还停在那令他嘴角控制不住上扬的文字后面,记录着他梦一般的大学往事,但久久闪动着,不能继续。 他的心里像有一个大窟窿,再多美好的回忆也不能填满。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也许是那句白玉现在是你什么人,也许是曾经嘘寒问暖、时至如今只余不冷不热的胃不好,就别喝酒,也许,是恐惧着未来的路可能并不存在他所希冀的人,恐惧着不会有人陪他走下去,他终将独自收敛悲喜,重归黑暗和冷寂。 林沛然握着手机,想要打给谁,又茫然不知能打给谁。 满腔的心事快要将他灭顶,可他看着手机,列表里的每一个名字,都在世界的其他角落做着他们自己的事,不该被他打扰。 窗外一声惊雷闷响,震破了明朗的晴空,也惊醒了林沛然。 他没有时间难过,难过会缩短他的生命;他想留在快乐中,岂料被现实连皮带血、生生从回忆里揪了出来。 他莫名想起从前读过的一句话,你在怀念过去的时候,过去里的每一个人,都没空等你。 * 『我还有好多喜欢的地方没有去,好多喜欢的东西没有吃,还没有成为足够优秀的人,我还爱着这个世界,不想任何人为我落泪。 可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让我的心里好痛。痛楚它来的时候,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我想活下去啊。 好想活下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_打个滚儿求波收藏 第九章 五月,林沛然离开自小长大的地方,去了B市。 B市才是他的家乡,虽是南方,却有着比北方还要寒冷的湿冷冬天,和胜过北方数倍炽热的艳阳。 只因林沛然外婆年纪大了,不能长途迁徙,在北方打拼了半生的林家父母尽管有能力,却不方便带全家搬回故土,所以林沛然的家才会安在C市。 但林爸林妈其实一直都想回家乡生活,他们几年前就在B市买了房子,落在林沛然名下。 林沛然那时还没出国,一边读书一边忙装修,硬是说服了爸妈把家里两间卧室装成了工作室。调音台、合成器、鼓组、麦克、隔音玻璃吸音海绵各种设备一应俱全,他还专门花了大价钱把录音室单独做了地板悬空,全六面真空隔音层,就算在里面闹得震天响,楼上楼下也察觉不到。 为了确定不扰民,郑文轩那时还陪着他,在大冬天来来回回做了半个月的寻访调查,询问楼上楼下的住户工作室的声音会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 林沛然摸着自己那些吃了不少灰的老伙计,心里不禁有些怀念。 大学时,他这间录音棚是附近四所高校炙手可热的练团室,不少玩乐队的乐手都会向他租用场地,在隔音间里放肆燃烧梦想、燃烧青春。从他这里走出去的校园乐队,也不乏去了大舞台的潜力股。 林沛然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如果不是跟郑文轩弄成了这副尴尬样子,也许大三那年,他们的乐队就已经站在面向全国的音乐节上 可惜,散了就是散了,林沛然去了国外,工作室也尘封起来,乐队甚至没有谢幕演出一切就像他和郑文轩的关系那样,无声之中就好似什么都没了。 林沛然掀起那些落满了灰尘的罩布,一点一点,花费整个下午细心给乐器们调音。听着它们熟悉的音色,仿佛就又回到了当初一起肆意玩音乐的日子。 空气冷冷清清的,早没有昔日被一大群摇滚青年燥得火热的那种氛围,但在这样的空间里细品起来,却像歇斯底里的重金属忽然切入了清澈如流水的钢琴曲,让人回味着当时喧闹的同时,又忍不住贪恋着现下奇异的、抚慰人心的空灵与安静。 林沛然拿起了他的鼓棒,慢慢打着全身放松的爵士,跃动的节奏起初还有点生涩,越打,就越淋漓。 他按下录音,把工作室里的鼓点实时传达到郑文轩那里去。 郑文轩听完几条滚奏,有点意外,又有点难掩的兴奋和激动,可以啊,这么久了居然没退步? 林沛然嘴角扬了起来,但没有回任何话,而是放下鼓棒开了合成器,随手按了几个键,顺着意识就弹起了夜愿的《Escapist》。 这是他们乐队第一次练团时演奏的曲子,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刻在记忆里。 郑文轩在那头听着听着,就察觉到了点什么。 林沛然弹完几个小节,顿了顿,又抱起吉他摸索了几下。他不再费事录长音频了,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去。 郑文轩接起来,听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吐槽他:噗你这《Fight》比押尾差得太远了,这要让墩儿听见不得笑话死你。吉他还是算了,不是哥嘲讽你,真的太丢人了哈哈 墩儿是他们以前乐队的吉他手,林沛然一个打鼓的,学别的乐器不过是编曲配器需要,专精自然是谈不上。押尾的《Fignt》几乎被每一个偏执指弹的吉他手奉为必练神曲,林沛然弹这个,也不过是因为他只练过这首而已。 他对此并不在意,磕磕绊绊崩完一曲,练团室和手机同时安静下来。 郑文轩在网络的另一端,感慨似的喃喃道:好像Emmm还少点什么 林沛然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才跟他说:你的贝斯想你了。 哈哈哈哈哈是这 郑文轩笑着笑着,笑声发送到千里之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有点艰涩。 他知道,林沛然这是回B市了。 不是他的贝斯想他了,是林沛然想见他。 林沛然想见他。 如果是在前天,那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就是喜事成双;但现在,郑文轩有点不那么确定 林沛然的学业明明还有一年,为什么会突然回国?回国了又有什么烦心事要找白玉喝酒?他现在回了B市,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他无法确认,也不敢去确认。因为确认这件事本身,就是高度的危险。 郑文轩的内心毫无疑问是雀跃的,可是有些事情,并不能由着性子来。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少年终要成长为男人,男人的肩上所背负的重量,很多时候,并不可以分给别人。 郑文轩想了想,忍着心情岔开了林沛然的话题:对了,之前白玉 你不用记挂,我已经替你跟他道过歉了,林沛然接道,不过你要是实在良心发现,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就好好跟他再赔个罪。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虽然高冷的一批,但其实很好说话 郑文轩知道自己那天有点口不择言,听林沛然说他替自己给白玉道歉,心里有点暖,又有点没由来的嫉妒白玉那小子。 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主动往前迈进一步:其实其实那天我的确是有件好事想告诉你的 林沛然心里那丛火苗缓缓又升了起来,他压抑住忐忑的喜悦,轻松笑着问:现在舍得说了? 郑文轩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五一之后,大概会被调到B市的分局调研一阵子,可能呆一两个月也可能以后也就留在B市了也不一定。 林沛然听了一愣,随即心脏就狂跳起来。 然而很快他就感到有些古怪:D市才是总部吧?你这算是被贬了?被贬算什么好事? 郑文轩支支吾吾解释说:D市大佬云集,混不出头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去下面反而轻松些。 倒也是这个理林沛然被他说服,便没有追问。郑文轩肯告诉林沛然他要来B市,已足够令林沛然欣喜若狂这起码说明,郑文轩不再躲着他了。 他不知道现在提这个合不合适,但此时此刻,林沛然罕见地没有克制自己,遵从本能开了口唤道: 渣文 话只说了个开头,就被他吞进了喉咙,尾音空荡荡在房间里回响着。 他害怕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会从云端坠落下来。 长久的沉默,换来的是同样长久的沉默。 他没说出口,可郑文轩依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林沛然知道,沉默,是郑文轩给出的答案。 还好没有真的说出口,不然林沛然抿了抿唇,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多余的声音,免得被对面的郑文轩察觉什么。 郑文轩叹了口气,语气也放软了,柔声哄着他说:等我到了B市再说,好吗?我现在还 嗯。 林沛然没否认被看穿的心思,但也没有听郑文轩不肯复合的理由。 他不想让两个人都难堪,所以及时打断了郑文轩后面的话。 这个举动无疑给他们两个都留足了体面,以至于这太过简短的答复出口之后,他们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郑文轩已经不知多少次被林沛然这种极端敏锐的体贴拯救,感到放松的同时,心底却又疼得难受。林沛然在他面前,是真的小心又卑微,明明无比优秀耀眼的一个人,却每每用最低的姿态在他这里委曲求全 他一点都不愿看到林沛然这样乖软的温顺,他宁可林沛然还是从前被自己宠坏时候的样子,会傲娇,会耍脾气,会毒舌跟他顶嘴就像个骄纵的少爷。 郑文轩心情复杂。 他说不出安慰的只言片语,却又舍不得挂掉电话。因为如果这时候挂断,林沛然就只能独自一人在电话那边吃下被拒绝的酸楚,那未免有些太残忍,他于心不忍。 他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不管有什么委屈什么苦都自己逞强担着,生生往下咽。 语音上的通讯时间一秒一秒地跳跃,林沛然和郑文轩谁都没再说话。他们就这样安安静静的,隔着千万里的电波。 却真切陪伴在彼此身边。 第8章 * 『2018年5月某日。 他对我来说是什么呢? 就像打鼓时的三十二分音符滚奏加花,不用复合跳的话,就会无从招架。 就像钢琴的巴赫平均律,每一种转调都如圣经般刻在我脑子里。 就像吉他的F和弦,明明像空气和水那样需要,却不得不每一次都用尽食指最大的力气才能按响。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学会按响F和弦,却花了五年也没学会把他放下。 所以他就像我眼中的星辰,是始终可以望得见的光芒,却那么、那么的遥不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沛沛是靠音乐吃饭的,所以难免提到些音乐相关的东西比较冷门的知识大叽叽会备注解释_ 没兴趣看科普的宝宝,可以直接跳过下面的内容。 后面会甜上两个月,是真的糖,不划拉嘴的那种,看我诚挚的眼神。 7.3号会鸽一次更新,提前在此报备。 = 下面是科普: ①《Fight》,日本指弹演奏家押尾光太郎的经典曲目,无数吉他手为了技(耍)巧(帅)练习的选择。 ②复合跳,鼓手基本功之一。复合跳其实不难,难的是三十二分音符加花。 【知道练习它时很让人头疼就行了。】 ③巴赫平均律,即《巴赫十二平均律钢琴曲集》,俗称键盘手的圣经。对音乐人琢磨调式和旋律组合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对编曲人来说,这就像平仄和格律深深刻在诗人的脑子里,是同等重要的东西。】 ④F和弦,俗称大横按,接触过吉他会比较容易懂。需要整根食指同时按紧吉他第一品六根弦。 对吉他新手来说,要一定的练习才能把F和弦按响,少一分力气就会有杂音+跑音,甚至会弹不出声音 但F和弦在歌曲里太常见了,所以学吉他的人,必然要熬过这关。 【就像吃螃蟹必须对付硬壳一样,且就算已经吃得很熟练了,以后每次吃也都还要费尽功夫去对付】 以上内容随便看看就好_ 第十章 林沛然不必上班,也不必上课,五一小长假对他来说,和普通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他终日埋头在工作室里,恨不得日期的后面赶上马鞭,能催着飞过去。 他知道郑文轩五一后要来,所以如此期待着他们的重逢。 在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他也带着病历和片子去了B市最好的中医院。坐诊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中医,苍老枯皱的脸上独独一双眼睛精芒四射,点亮了整个精气神。 林沛然看到身边座椅上等候的人们,或搀或扶,三两而伴,不知怎的,心中有些羡慕,有些庆幸。 家属们大多满面愁容,小心的眼神里透着不安和恐慌,有的不动声色,有的故作坚强,每一束目光本都是人生百态可林沛然站在此处,看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被疾病的阴翳残酷笼罩的人们。 想要求生的人,在这世上有几千万个,他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像他这样的独行客,在这短短的廊道里,显得那么不起眼,又那么地突兀。 人生天地间,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注] 还好,没人陪他来。 身边不知是同情还是探寻的目光,令林沛然坐立难安。他不擅长对付这样的视线,只好向每一道看过来的眼神回以淡淡的微笑。 待他浑浑噩噩处理完一切,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恍然回想医生问了些什么、嘱咐了什么、又开了什么药,竟几乎一无所知。唯独手里沉甸甸的十副药包,带着一点微弱的令人安心的草香气。 他果然不喜欢医院。 林沛然对自己的病并没有抱太多乐观的期望,这种事情无须医生来告诉他,他不求脑子里这个东西被消灭干净,只要它不再长大,可能就已经算最好的情况。 值得高兴的是,这十副药至少可以吃一个月,他不必如此勤快地来他不喜欢的地方了。 对他而言,郑文轩才是他最好的止痛药。 郑文轩来B市那天,林沛然早早赶到了火车站。他漫无目的在出站口张望着,只盼着哪个抬头的瞬间,视野里能突然撞进一个高大帅气、如记忆中那般爽朗笑着的身影。 然后,他就看到郑文轩拖着笨笨的行李箱,还没下电梯,身上穿着和B市的温度完全不搭的长袖外套,捋着袖子一头汗向他挥手。 林沛然笑着迎了过去,同他抱在一起。 相拥的那一刻,鼻尖里全是他衣服上柔顺剂的芳香;郑文轩换了以前惯用的那种香型,但这样的味道,林沛然也同样喜欢。 有那么一瞬,林沛然不想匆匆结束这个拥抱;可他明白,朋友之间,短短数秒已是全部。 他欲接过郑文轩的箱子,帮他分担一些,但郑文轩拒绝了。 不用,东西不多,我自己来就好。 林沛然没强求,只问他:回来住哪儿?要待一两个月的话,总不能在宾馆吧? 郑文轩笑着说:单位有安排宿舍,不过我自己有房子,还是住家里习惯。 林沛然早猜到他会这么说,故意埋汰他:你讲真的吗?你那地儿得有一年多没住人了吧?你确定今天晚上睡得进去? 郑文轩也陪着他说笑:大老爷们儿哪有那么讲究,拖个地卷个被子都能直接睡,不至于。 林沛然于是没有多言,他跟郑文轩坐着地铁,一路闲侃着到了郑文轩家。 站在楼下的时候,林沛然目送他上去,在门栋前站了好一会儿。 几年前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也在这栋楼里住过,那时的他不必像这样,只能站在楼下看着,而是握着这里的钥匙,可以肆无忌惮和郑文轩同进同出。 这里曾是他们两个人的家。 可是,从他被甩那天起,他就失去了回到这栋房子的资格。 现在想想,那时的他才是真正的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他没勇气回他们同居的房子面对郑文轩,工作室那时候又还没交房,申请了外宿的他连学生宿舍都没有床位他趴在教学楼的自习室里,一整天一整天,像个疯狂的学霸,吃饭睡觉都在教室,直到每天晚上九点,被关门的大爷请出来,然后去升旗的广场台子下面,静悄悄地坐一晚上。 他一面吃着从前郑文轩绝不会让他吃的不干不净的外卖,一面告诉自己,他早不是当年那个没了郑文轩就混不下去的自闭儿童,他已经足够坚强独立 却又在低下头的时候,无法控制地视线模糊。 后来,他在广场上露宿的第三天,郑文轩出现在他的天空里,把他捡了回去。 郑文轩带他回家,给他梳洗,跟他说,尽快去找房子吧,月底就从这里搬出去。 搬出去 林沛然痴立在楼栋前,望着、望着,前面郑文轩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他回头了。 他看着林沛然,眼神有一刹那的刺痛。 郑文轩问他:要不,上来坐坐? 若天地间存在有神明,那这一刻,她一定听见了林沛然的祈祷。林沛然的心仿佛被五月的暖风裹住了,温柔得让他这颗心都要碎掉。 他走了过去,拾阶而上。 电梯里跃动着红色的数字,林沛然站在其中,手足无措。 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站在这座电梯里,是他磨磨蹭蹭搬出去那天,杨旸刚好来B大找他玩,抢着要帮他搬东西,他推辞不过,就和杨旸一起下楼。 正好同打算进电梯的郑文轩撞了个照面,林沛然突然就慌了。 始料未及的不知所措,让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开口。又觉得应该解释些什么。 可郑文轩看也没看他,擦着他的肩膀就走了过去。 电梯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秒,林沛然整个人像忽然坠入又黑又冷的无底洞,不停地下落下落怎么也落不到底。 他那时忍着心情,回头看了一眼,冷冰冰的电梯数字却和他的感受相反,义无反顾地向上升着 林沛然赶紧匆匆收回目光,低头时,眼泪就涌了上来。 他攥紧拳,努力将泪水倒回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郑文轩后面。 郑文轩在前头问他:你那个,平时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闻到你身上是中药味? 林沛然受了惊,仓皇点头,嗯了声,欲盖彰弥解释:是最近在吃调理的方子,你知道我肠胃一直不怎么样。 郑文轩也跟着点了头,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胡乱抓了抓鬓角,将紧闭许久了的大门打开。 扑面而来的尘土气,让他的面色变得尴尬,脸皮也不自禁变红起来。 林沛然好奇越过他的肩膀,从后面探出头往里瞧了一眼,顿时噗嗤一声闷笑。 这你要能拖个地、卷个被子直接睡,我算真的服气你。 郑文轩望着天花板,不好意思说:呀这个、天有不测风云 郑文轩家的天花板因为太久没人住,加上B市潮气比较重,顶部的墙面掉下来了,凌乱砸了一地的白片儿。虽是之后重新刷个顶就能解决的问题,但地上的这片狼藉,倒的确令人头秃。 既然来了,便少不了一起收拾打扫。 林沛然久违翻出了他从前住在这里时穿的围裙,这么多年过去,它还好好挂在橱柜边上。他戴上口罩手套,全副武装,跟郑文轩忙碌起来。 转眼一个下午就没有了,等屋子里终于有了点人气儿,林沛然伸着懒腰走到阳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阳台上的洗衣机轱辘轱辘转着,里面搅动着陈旧的床单和被罩,他蹲下来,安静听着规律的机械转动声,心里忽然很难受。 这种难受不好形容,是一种平静流淌的难过,完全没有来由的,仅仅是因为眼前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熟悉的东西却无孔不入,慢慢地、深深地将人淹没。 郑文轩已经收拾好了另一间卧室,扛着收纳箱走过来,林 名字喊了一半,他就停下。 他低头,放好手里的东西,走向林沛然。 林沛然察觉到他的接近,复扬起头时,便是温煦到无懈可击的笑容。 他云淡风轻似的说:你家这破洗衣机,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了吧?还不舍得换?我记得它从前滚烂了我十斤橙子,比榨汁机还猛。 你好意思说,天知道你从哪儿看的洗衣机里滚一滚橙子会好剥,人家甩几分钟就算了,你扔进去灌水洗算怎么回事? 怪我咯?我哪知道你这单独甩干怎么甩 林沛然暗搓搓以余光瞥着郑文轩,瞥着瞥着就察觉,郑文轩也在看他。 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同时抱着肚子笑出声。 傻逼吗你哈哈哈哈 你才是,林沛然你脑子是不是也被它搅过 你小心我挠你啊! 哟,才见面第一天就想挠我,你这些年胆量见长! 林沛然说动手就动手,毫不含糊,只是手臂刚刚举起,就被郑文轩抓个正着。 郑文轩发现,林沛然比看上去还要瘦。 他还发现,他眼角是红的。 他冷不丁想起,他从广场上把林沛然捡回来的那个晚上,林沛然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哭了很久。 后来,他许是哭够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也是这样盯着洗衣机的滚筒,不知道在看什么。 郑文轩故意大声训他,说半夜不睡觉别鬼模鬼样吓着对面楼的住户,林沛然没说话,只静静看了他一眼。 郑文轩看到他眼神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他这个人,好像死了。 他在分开后很多次想起林沛然,都会最先想到这双死寂的眼睛,然后心头漫开一片苦意,涩涩然哽在喉头,难咽,又吐不出来。 林沛然想忍,却终究没忍住,眉头皱了两下,又强行被主人舒展开。可它们依旧不听话地无措扭曲成曲折的模样,泪水顺着脸颊滚珠般猝不及防掉落下去。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长久以来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全线崩盘。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维持笑意,只好不住用哽咽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郑文轩帮他擦着眼泪,徒张着口,却也只能道:你别哭你不该道歉,求你别哭 林沛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没想到只是一个见面而已,就让完美伪装的假象破了功。他再也装不出我们只是朋友的样子跟郑文轩谈笑风生,被模糊的视线让他像个被打碎了硬壳的软体动物,拙劣用最原始的方式,将脑袋深深埋起来寻求着安全感。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还是喜欢你 可是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就算努力了这么久想要放下,也还是喜欢你 林沛然觉得自己完了,也许从今天起,他的生命他的未来,会再也接触不到郑文轩了。 他朦胧中,听到头顶那个声音如此温柔、如此动人地对他表白: 沛然我们重新开始吧。 重新什么? 林沛然抬起头,怔怔看着郑文轩。 郑文轩跟他说,林沛然,我喜欢你我还是喜欢你。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我不要你可怜。 我不是在可怜你。 夕阳,悄悄地收敛最后一点余晖,漫空深沉的紫蓝色,温存着最后一点阳光的温度。 林沛然用手掌捂住自己的脸,无论郑文轩怎么哄,都不肯再抬起头来。 第9章 他怕自己轻轻一动,梦就碎了。 * 『2018年5月某日。 有些时候,哭泣不是因为脆弱,而是那些哭着的人啊,他们坚强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甜的!!甜的!!!甜的!!!【破音 捉了个虫radic; * 注:人生天地,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引用自古剑奇谭二夏夷则独白。 = 感谢投喂的宝宝们!么么叽! 感谢 梦色千回x4、墨烟青城x3、yoooox3、叶璃x2、甜渠、刘行五、泥人还有三分洁癖~、喵喵喵喵喵、慕楚、沉迷学习天天向上、凌影、一生稻米 的地雷 感谢 青梅煮酒x20、易非x40、阿锦不是阿井x10、黎桉x20、路过ヽ(~д~;)ノx40、刘行五x6、yoooox9、玖仪x72、甜渠x20、蝎゜x10、一条不想翻身的咸鱼x2、慕楚x10、顾玖安x10、一个有梦想的田螺x20、墨烟青城x20、melpomenex5、llx139 的营养液 第十一章 林沛然和郑文轩又在一起了。 连林沛然自己都没想到,他帮郑文轩收拾房间,收拾着收拾着,竟然就得到了连梦里都得不到的东西。 这仿佛被命运突然眷顾了一般的待遇,让林沛然受宠若惊。他纵然可以狠心拒绝全天下的人,也独独拒绝不了郑文轩。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还是喜欢你。』 他又何尝不是。 他像一个得了蜜糖的孩子,揣着激动和雀跃,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心情分享给朋友:阳阳,我和文狗复合了。 微信那头的姚乐阳陷入长久的沉默。 好一会儿,她才异常平静又淡漠地问林沛然:这次又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林沛然并没有被泼冷水,他的嘴角依然上扬,带着藏都藏不住的喜悦和满足。 和郑文轩分开的五年,他们并非没复合过,毕竟抛开伴侣的关系,他们在外人眼里,依然是关系最铁的哥们儿。有交际,就无法抑制满溢的情感,所以过去的那些年头,林沛然和郑文轩曾不止一次破镜重圆。 但这样的重修旧好,每次都持续不了太久。最短两周,有时一个月,最长的是大四上学期,林沛然出国前整整半年 林沛然始终不知道郑文轩深藏的秘密,郑文轩的乍暖乍寒,也使得他们之间的温度升降总是猝不及防。 破了太多次的镜子,再想修补,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了。每一条裂痕都不会凭空消失,林沛然其实心里清楚。 可是他还是很开心。他知道郑文轩会说出求复合的话,也许不过是一时恻隐,是那天满斥房间的回忆,将他们两人拉入了曾经的记忆里,以至于产生了柔情似水的温暖假象,令他们彼此生出错觉,误以为在那一瞬间,他们心头塞得满满当当的,依旧是面前熟悉的这个人。 待热血和冲动冷却,郑文轩的热度就会降下来吧,林沛然想。 但没关系。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这次的复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在最后的时日里,还能品尝一下曾经的温度,哪怕只有几个月,几周,几天,他也知足。 这样的机会太少,抓住一次,就能惦记到生命尽头。 林沛然觉得,可能是老天看他混得太惨,难得对他动了一点同情,所以毫不吝啬地满足他的所有希冀,让他不至于揣着满是疮痍的心去另一个世界。 手机那头的姚乐阳深感无奈,沛沛你想过没有,他要是真把你放心上,干嘛这么不吭不响的吊着你,说合就合说分就分?他如果真心疼你,就该快刀斩乱麻,而不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给你当空调。 林沛然都懂。只是,有些事情,他没法解释得清。 一个人的表情可以伪装,声音可以伪装,话可以骗人,但眼睛是心灵之窗,就算蒙上了再多的雾,也掩盖不了真实。 郑文轩说谎的时候,语速会变快,会装作若无其事的尬笑,眼睛会直勾勾地盯着你,好像问心无愧似的。 他第一次提分手那天,说他累了,腻了,兴趣淡了,讨厌和恋人在一起却见不得光;他吼他搬出去。可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林沛然切实感受到了他的疲惫,也把他叫嚣着挽留的眼神深深刻在了脑子里。 林沛然一直在等,他想要郑文轩信任他,对他说出全部的真相。 可是没有。 他等了五年,分分合合,那个人始终坚若磐石,不肯让他分担一点。 水瓶座的人都是这样吗?看上去傻傻愣愣的,其实最深的心事都闷在心里,他若不想倾吐,谁也触摸不到。 『没有苦衷。』 不论多少次,从他那里得到的答复都始终如一。 他心里有事,林沛然只能这么说,我们俩的事,只有我们俩自己清楚。分开也不代表就不爱了,我只是有点自责在他承受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的时候,我没有在意,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他对我的好,直到他维持不住温房了,才开始试图求他让我一同分担。 可惜他醒悟得太迟,当他成长到可以承担重压的时候,那个替他挡着风雨的肩膀,已经独身走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这种事情,作为旁观者的姚乐阳,是根本无法理解体会的。 我觉得你是把他想得太好了,他要真有事,这么长时间都闷着不吭?见了面就旧情复燃,呵,男人!你难过的时候他不心疼,这时候才知道心疼?他早干嘛去了?要我说,这种渣男你就别给他好脸! 林沛然知道姚乐阳一向快人快语,闻言也不过一笑,谁让我喜欢他呢? 所以郑文轩,你看,这世上哪还有人能像他这样惯着你他要是没了,你上哪儿再找一个不用听你说话,也能明白你在想什么的人来体恤你 对他再好一点吧。要不以后你后悔了,真的会买不到药的。 算了,你开心就好。姚乐阳劝不动他,说得越多反而越手痒,想把郑文轩揪来吊打一顿。 林沛然淡笑着结束对话:行了,我心里有数。今天周五吧?你稿交了吗? 卧槽!姚乐阳一秒怂了,债见,债见,我去还债了! 林沛然收起手机,深深呼吸了一次。 艳阳高照,晴空明朗,微风怡人,浮云可爱。他觉得未来,也许还能很长。 * 周末的时候,郑文轩主动来找林沛然,想让他搬回去一起住。 工作室里东西太多,又挤,不如干脆就在家里休息算了。他这么说。 林沛然家三室两厅,两间房改做了工作室,还有一间书房兼卧室空着,郑文轩这借口找得太拙劣,他都不忍心拆穿他。 林沛然不是不想答应,但他现在状况太多,一旦重新在一起生活,难不保会被察觉些什么。 郑文轩今天一进他的屋子,就嗅到了他家萦绕不散的中药味,林沛然根本不敢让他多问,更别说搬去跟他朝夕相处。 朝夕相处 这四个字简直比罂粟还要诱人。 我会不会太麻烦?林沛然低头挠着后脑勺,装作是情怯,不愿拒绝得太明显。 郑文轩愣了愣,随即扯着嘴角开玩笑说:我又不收你房租! 不是房租的问题。林沛然的内心天人交战。 这停顿时间有些长的沉默,让郑文轩意识到了点儿什么。 他眼神微暗,于是尴尬着先开口:那个、我就是一提,你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林沛然被他话中的落寞揪了一下,猛地抬头,惶然拉住了他的衣角。他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耳根不由红了,只好就势这么应下去: 我去。我我不是不愿意我就、那什么,有点有点不真实,好像在做梦。 郑文轩特别喜欢他脸红的样子,看上去格外秀气可爱,让人想揉到怀里疼。 他于是低下头,把额头贴上林沛然的,鼻尖抵着他的鼻尖。 郑文轩脸上的笑容干净又温柔,兼具男人味和少年感。他的眼神像一池春水,里面盛着缓缓流淌的、平静温暖的爱意,真实的爱意。 这眼神简直有些烫人,以至于林沛然慌忙别开了视线,几乎不敢再抬头。 郑文轩顶着他的前额,噗嗤笑了出来,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跟个小姑娘似的,一点儿都没变,稍微逗一逗就害羞? 林沛然嘴硬佯怒:羞、羞你个爪!凑这么近小心我咬你! 郑文轩太了解他了,他张扬舞爪的模样,根本就是只毫无杀伤力的凶兔子。但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林沛然傲娇的少爷脾气,这久违的情态,让他一瞬间感觉回到了刚把林沛然追到手的时候。 有点怀念,又有点心疼。 人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撒娇任性,才会像个恃宠的孩子。林沛然有很长很长时间不敢对他肆无忌惮地任性了他敏感小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陷入不安,唯恐越了界限连朋友都做不成。 这些年,他真的为了讨好自己,一点一点把所有的傲气都收敛了起来。 郑文轩心里柔软成一团,托住他的后颈,将嘴唇贴了上去。 这个吻,有如久旱之地上的一场甘霖,不仅是令人热泪盈眶的久别重逢,还带着抚慰伤痛、滋润裂痕的力量;林沛然那颗时常会隐隐作痛的心,在这场甘霖里,奇迹般地平息下来,化成一丝一缕坚持的勇气。 亲吻结束时,林沛然跟醉了酒似的,意犹未尽。 郑文轩好笑看着他通红的脸,没再继续逗弄他,跟他说:你都要带些什么东西?我帮你整理吧,趁着周末搬过来,我还能帮你出苦力。 东西不多林沛然下意识说,本来也就是刚回来,带两件衣服,带点洗漱的东西就完事。 郑文轩行动力一流,揉了揉他的脑袋就去卧室帮他打包。林沛然却还没回过神,他头顶存着淡淡的余温,心跳咚咚咚的,感觉心里那头小鹿已经快把自己撞死了。 他的行李箱没一会儿就被郑文轩塞了七七八八,林沛然犹豫了一下,去厨房收拾那些只有他自己能装的东西。 郑文轩见他大包小包、瓶瓶罐罐的往箱子里放物件儿,想起刚才那个吻中萦绕的淡淡的药草味道,微微皱眉。 他趁林沛然不注意随手捞起一瓶,全英文的瓶身,看得他一阵懵逼。 你这都什么东西?这么多药啊?? 郑文轩把瓶身转过来,进口的标签那里贴着中文标识:某某某进口褪黑素睡眠糖,快速入睡,嚼两颗伴你好眠。 林沛然吓了一跳,连忙从他手里把瓶子抢回来,闷头解释说:保健品而已,有的是维生素,有的是钙片,还有调作息的 其实不是。 里面装的是他治肿瘤的药。中药养血,西药镇痛,到了他这个阶段,中药的药效很慢,林沛然不是个很能忍疼的人,西药的止痛效果比中药来得更迅速。 虽然大多时候依赖药物止痛形同饮鸩止渴,但那也比整夜整夜煎熬着夜不能寐要强得多。 郑文轩对此叹为观止:你不光学会健身,还学会嗑保健品养生了? 林沛然僵了僵,嘟囔说:等我练出八块腹肌,往后你欺负我的时候,我就学阳阳反手把你撂了。 噗,就你这小身板,做什么梦呢? 对了!林沛然忽而想起了什么,蹭着拖鞋跑到屋里,谨慎又神秘地抱出个大大的盒子,塞给郑文轩。你的PG能天使!我琢磨着你动手能力那么差,就顺手帮你拼好了。 郑文轩的视线却只在那模型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复杂看着林沛然:熬了几个通宵? 林沛然默了默,轻描淡写揭过去:也没怎么熬。 郑文轩张口想说什么,手机却冷不防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刚要接,看见来电显示,眉头却又一皱。 怎么了?林沛然问。 郑文轩冲他笑了笑,抱歉打了个招呼,单位的事,我去接一下,你先收拾。说完他就进了录音棚,将门关了个严实。 林沛然家的隔音很好。 尤其是用来练团录音的工作室。 林沛然抱着高达的盒子,在外面站了片刻,几秒之后,静静垂下了眼睫。 他清浅叹了一声,又重新给自己打气似的,强迫大脑不要去想太多有的没的。 他信郑文轩,所以他愿意等,等他开口。 郑文轩抬腕的那一瞬间,他其实看到了上面的来电显示。 上面写着,D市移动,贝佳。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今天没话要说。 第十二章 我正收拾东西,一时腾不开手,不是拖着不接,你别多想。 郑文轩背靠在录音室的墙壁,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没有通电的那把stringray上。 这把贝斯是林沛然买来送他的,对当时还是学生的他们来说,价格相当昂贵,就算是现在工作了的郑文轩,也要几个月省吃俭用才买得起。 但这把琴他只摸了寥寥几次,和林沛然分开后,他没有把它带走,林沛然会把它留在工作室,郑文轩一点也不意外。 他专注看着这把琴,所以同贝佳的通话答得心不在焉。 我想你了贝佳在电话那头说,你才走了一个礼拜,我感觉像过去了一整年。 郑文轩沉默了一会儿,不冷不热回她:那你可能还要学会习惯才行。 贝佳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她的声音听起来脆弱又可怜,她尾音里似有若无的哭腔,带着某种哀求的意味,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调研完就回来好不好?我就是不想你去分局我不想以后都看不见你我没有要妨碍你人生规划的意思 第10章 贝佳,郑文轩叹了口气,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请你别做让我讨厌的事。 那边的贝佳哭了,我错了,你别这样。你不是答应过要帮我的吗?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这不对,但是我一想到你会不在我身边,我就快发疯了我也有好好吃药,可是我心里好像住着一头野兽,我拉不住它,你帮帮我,求你帮帮我别让我一个人面对它 郑文轩渐渐回神,放软了语气,我帮不了你了。 那头贝佳的声音猛然拔高,语声急促而恐惧:要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抽噎着说:我快撑不住了,我保证不再用关系影响你升职,只要你还陪着我你想去分局当头儿还是怎样都好,我一定会乖乖的,我会努力乖乖的 郑文轩张了张口,很想用愤怒的话狠狠甩回去,但理智让他变得冷静。 他忍了忍,继续保持沉默。 贝佳问他: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林沛然,才非要去B市?就算你去了也见不着他了,他都出国了! 不是。郑文轩这一句回得尤其快,你别把不相干的人再扯进来。都快两年了,你还在怀疑什么? 贝佳的态度这才有所和缓,讨好似的,显得卑躬屈膝,对不起,你别生气,你知道我我就总是乱想,我停不下来你早点回来好吗,我真的想你,你不在我觉得我呼吸都困难了 郑文轩眉头皱了起来,我不可能永远陪着你,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多去找医生谈谈。 他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的那一瞬间,他全身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郑文轩软软坐在地上,撑着额头平静了好一会儿。 他的世界和人生,早就崩溃了,他身边有一颗定时炸.弹,危险系数满格。 大学时他就认识到,在这个社会,有一些事、一些人,是人力和法律都根本无法起到任何有效约束作用的。他们就像这世界里的癌细胞,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们的脚步。他们逃避免疫系统的捕获和检测,然后以正常细胞的伪装放肆生长下去。 贝佳就是那个癌细胞。 她在郑文轩人生最志得意满、幸福灿烂的时候,给他上了深刻又残忍的一课。 大学的头一年,是林沛然和他最甜蜜的一段日子,就连姚乐阳见了他俩,都觉得闪耀得不忍直视,狗粮一波接着一波。同学眼中,他们是关系最铁的哥们儿,最好的朋友;私底下,他们是彼此最亲密无间的人。 郑文轩性格阳光可靠、细心温柔,身边被他所影响的,远不止林沛然一个。 他就像一颗发光发热的恒星,在太年轻的时候,根本不懂得收敛身上的光芒和温暖,甚至以此为傲。 这本没有错。一个随时真诚向身边的人伸出援手的人、一个不断救赎着别人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是这个冷漠的世道里相当珍稀的品种。如果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多一些,反而是件好事。 可是,他迄今为止最后悔的事,就是在那时关照了班上的贝佳。 贝佳是他同班同学,在所有人面前,她温柔体贴,优雅漂亮,家里有钱有势,不知道是多少男同胞眼里完美的白富美女神。郑文轩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他无意中撞见贝佳一个人在教学楼后面的人工湖边偷偷地哭的时候,出于被对方看见的尴尬和男人要绅士的礼貌,他问贝佳:你还好吗? 于是世界就开始崩塌。 贝佳有病。 这是她自己说的,而且有诊断证明。她不仅有狂躁症,而且抑郁,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她很努力想做一个普通人,想要正常的生活。 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精神不正常,所以在人前拼命做着完美的样子。但一旦离开众人的视线,她就会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快承受不住了,想要轻生。 贝佳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都是进退有度、优秀完美的女孩子,郑文轩完全没料到她居然是来寻死的。 他安抚了她,给她鼓舞,让她不要放弃活着,抛梗甩包袱逗她笑,终于让这独自舔伤口的小姑娘振作起来,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他做了件好事,也并不求任何回报,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他错了。 贝佳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只魔鬼。 郑文轩对她的照顾和好意,仅仅是出于同学的关照,但这一切在她眼里都变了味,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她有疯狂的占有欲,不仅疯狂,而且扭曲。 有天晚上,郑文轩忽然收到一封匿名邮件,里面是他和林沛然同居的照片,还有亲密的视频。他全身发冷,然后根据视频的拍摄角度,在家里找到了摄像头。 他去见了发邮件的人,贝佳站在湖边,跟他告白。 郑文轩当场拒绝,并且跟她说清楚,他对她没有任何男女感情,他有喜欢的人,而且他们很恩爱。 就算同性恋见不得光,他也不会允许别人动林沛然一根汗毛。 可是贝佳却哭着求他,说她只是想治好自己的病,她想走出来,只有郑文轩能帮她,他是她全部的阳光,是救命的稻草,她忍受不了别的男生。 她害怕这样的自己,但身边再也没有像郑文轩这样温和又有耐心的人,愿意听她倾诉,愿意给她力量。 她把所有的心事都毫无保留地吐露给郑文轩,郑文轩这时才第一次知道,贝佳原来有过那么多疯狂的念头。 她不止一次想过,将郑文轩不声不响囚禁起来,让他只能看着自己;她在校园里看到流浪的野猫,会想把它们捉起来,一根一根拔掉爪子,想象它们在被虐杀中惨叫的样子;她知道郑文轩和林沛然在交往,好几次出神,都会想如果校园里突然冲进杀人狂,将林沛然杀了,郑文轩是不是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她的那些话让郑文轩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郑文轩报警了。 民警带走了他和贝佳,他们做了笔录,贝佳在外人面前乖顺又敏感,看上去就像一个卑微维护着自尊、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孩子。 民警跟郑文轩说,人家姑娘有心理疾病,你个男生这么小题大做干什么,多开导开导人家,就算对姑娘没那心,顺着她哄一哄不就得了。 说的都是屁话。 难道非要等到她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之后,再来事后诸葛亮吗?她的想法这么危险,难道不应该被控制起来?? 他激愤陈词,跟民警说明,直到他们妥协,同意带贝佳去做精神检查,并承诺如果她真的有暴力倾向,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贝佳配合去了,又安然无事地出来了。 她一切鉴定都正常,虽然有狂躁症,但医生判断她思想很积极向上,远不到会祸乱秩序的那种地步。 贝佳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被任何同学发现她有病,她早就清楚该用怎样的态度和性格,来应付外界那些要把她束缚起来的绳索。 郑文轩惹怒了她。 他开始发现,自己的私生活被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隐私可言,而且这种危险,已经波及到了林沛然。 他不得已答应了贝佳的求爱。 贝佳说的没错,在郑文轩陪着她的时候,她就格外宁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平和下来,善解人意,柔软温良。 可郑文轩不敢想象,如果把贝佳刺激急了,她会对林沛然做出什么事来。他只好低头,在贝佳做出更过分的事情之前,把林沛然摘除在外面。 他跟贝佳三令五申,只有两个月,如果无效就放弃,贝佳也很温顺地答应了,说就算郑文轩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她会努力变好。 郑文轩甩了林沛然。 他那么喜欢的人他追了五年的人他放在心尖儿上宠的人,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幼兽在天地间徘徊、流泪,而他连冲过去抱住他的资格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伤透了林沛然的心,可他的心又怎么可能不痛。他煎熬着度过两个月,满心想着,和贝佳分手之后就去跟林沛然解释清楚,重新把林沛然心上的裂痕都填满,让他忘掉这痛苦的几十天。 时间到了,他和贝佳分手了,但贝佳并没放弃。她违背了承诺,对郑文轩死缠烂打。 郑文轩下定决心要冷处理她,断绝她的念头,就算贝佳再怎么求他他也不松口。结果,贝佳在寝室大发脾气,吓得她的三个室友集体去向辅导员申请换寝室。辅导员焦头烂额。 正巧这时郑文轩去找辅导员交报告,辅导员就跟他说,你是贝佳男朋友,多安慰安慰她吧,别再刺激她了。 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了。 贝佳根本不算是他女朋友啊! 这反而让辅导员以为,是他非要跟贝佳分手才让人小姑娘精神这么不稳定,把这对吵架的小情侣当成重点关照对象,谈话了好几个小时。 就算不在一起了,还能做朋友吗?他把无处可栖身的林沛然捡回家后,林沛然卑微、无助又希冀着,这么问他。 郑文轩心都碎了。 他沉默了很久,回答说:当然,我们是六年的铁哥们儿啊! 对不起对不起 郑文轩真的放心不下林沛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林沛然离不开他。他把他看得太重,如果不给林沛然一点光明,林沛然会溺死在黑暗里,甚至可能活不下去。 他看到林沛然为了麻痹自己,故作若无其事埋头学习,攒学分争取提前毕业、争取交换生,郑文轩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只好当着林沛然关系最好的朋友,用维持着距离的亲近和支持来守护他,阻止他伤心流泪。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也会失去理智,重新和林沛然在一起。他内心无比渴求回到两个人的日子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贪恋着温暖的一员。 他远没有那么坚毅、果决、狠心 可是,看到贝佳,郑文轩就会冷静下来,克制情感。 郑文轩从未放弃过报警,到后来,片儿警都已经眼熟了他,态度也越来越敷衍,说你们年轻人谈个恋爱能不能别这么不淡定,人姑娘那么乖,何必呢? 郑文轩终于认识到,在这个世界,有些事情是不能期盼任何人帮忙的。 他想过杀了贝佳。然后被自己这可怕的报社念头吓得全身战栗。 可如果他成了杀人犯,进了监狱,那林沛然怎么办? 他变得深沉,冷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肆意发散光和热。 林沛然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忽冷忽热,远走出国了,郑文轩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贝佳的魔爪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所以他通过网络,打着朋友的旗号,和林沛然做着那些只有恋人才会做的亲密互动。他们相隔着大海,却恍若热恋。 然后,林沛然就收到了贝佳发给他导师的匿名举报,焦头烂额,险些被退学。 郑文轩彻底冷静了。 他毕了业,专业限制,进了D市的国企工作,很辛苦,很底层。而贝佳,白富美人脉广阔,众星捧月,空降没多久就成了他的组长。 在平时他们就像普通朋友,到了独处的时候,郑文轩就每每发现自己的私生活被人窥探过的痕迹。 他的人生已经完全被贝佳操控。 高三出柜净身出户的他,没有家人的支持,更没有贝佳那样一手遮天的背景。 他想要活下去,首先要向压在他头上的上司低头。就算辞职跳槽,业内也根本没有其他容身之处。 在这个社会,想要活下去,先要能保证温饱。不饿死,才能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只能靠自己,要用自己的办法将贝佳的伪装撕下来,让她和那只魔鬼一起,永远被关进触碰不到这个世界的地方。他要无比奋力地活下去,拥抱着过去所有的美好记忆坚定地活下去,向上爬、活下去。 林沛然回国,他内心不知道有多雀跃,但同时,也深深恐惧着。他不敢让贝佳知道这件事,所以谎称自己工作很忙,不见他,一切如常。 他终于拼出了头,得到了这次外调的机会。 如果顺利,他就能留在B市。只要不在同一个城市,他觉得自己总会淡出贝佳的视线。 他迫不及待地抱着如此狂喜的心情,想要告诉林沛然,哪怕林沛然可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高兴林沛然却没接到他的信息。 白玉告诉他,他喜欢的人在另一个城市酩酊大醉。 郑文轩猜到林沛然心里难过,可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他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林沛然现在还如从前那样爱着他吗?他身边会不会已经有了其他照顾他的人?这样反复无常的自己值得被他等下去吗?他约白玉出来喝酒,是不是已经在心里放弃了他 林沛然为什么回国呢?难道是贝佳发现了什么,所以又对他施压?郑文轩不敢去确认。 因为万一没有,那么他去问贝佳,反而会暴露林沛然回来了。 他心惊胆战地走着每一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前功尽弃。 曾经他拉着林沛然考上了重点大学,把他变成现在的样子;多年后林沛然又拉着他,支持着他拼了命靠自己的双手走到今天。 喜欢一个人,喜欢到骨子里,是什么感觉? 这世上所有的黑暗,所有恐怖的东西,都不愿让他染指半分;林沛然他长存光明,温暖明亮,是春日里最柔和的那缕清风,应该被整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去宠爱。 这是他这辈子最爱的人,最心疼的人,做梦都想和他数着时光走完一生的人 但再怎么爱他,都不敢再轻易说出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大叽叽粗长了!【夸我!【蹦跶【持续蹦跶 前情交代的差不多了,后面剧情基本主现在进行时,遍!地!是!糖!【虽然大概是酸甜口的_ 第十三章 郑文轩进去了很长时间。 林沛然不好打扰他,又实在觉得时间有些久了,就敲门去看了一眼。 他已经挂了电话,正站在录音室里摆弄那把阔别了多年的贝斯,见林沛然进来,后知后觉拍了一下脑壳,啊,抱歉,我一时手痒,接完电话就忘了出来 林沛然注意到,他神情中有一丝掩不住的心虚和疲惫。 没事,就是我都收拾好了,来跟你打声招呼,林沛然忐忑着开口,不敢问得太越线:是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吗? 第11章 郑文轩冲他笑了笑,没有,就是刚调过来,总部的一些项目要接洽等稳定下来就好了。 林沛然手背在身后,轻轻揪住了自己的衣服,就像他胸腔里被揪住放不下来的心脏。 他想做点什么,让郑文轩稍微忘记一些太辛苦的东西。 他对自己说,也许不该多想,贝佳和郑文轩是同事,郑文轩从总部调过来,联络可能真的只是公事。所以他努力揭过了这个话题,邀请郑文轩:难得来一趟,你要插电吗?好久没碰了吧?要不要噪一下? 郑文轩没有拒绝。 他的确已经很多年没碰贝斯了,指法比从前生疏了很多,但抱起这把琴的时候,还是会遵从身体本能弹起他熟悉的东西。 《The rain must fall》,雅尼卫城的经典贝斯solo,这段乐句,他和林沛然配合了不下几十次。太技巧的slap如今已经弹不了那么流畅,可林沛然的鼓点切进来的时候,还是在一瞬间令他热血沸腾。 无论过去多少年,就算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的样子,就算他们五年来分分合合、连面都见不到,林沛然也依然是这世上最懂他的那个人。 只有林沛然才知道,什么能抚平他的心。 郑文轩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弹起贝斯的时候,他喜欢将把位抬得很高,以便让人更清楚地看清他游走在四弦之间的两根手指。渗透进血液中的律动感,使得那只好看的手散发着低调又稳重的骚气。 闷骚而又不失张扬的指法走位,是郑文轩当年在乐手圈内最有名的标签。那些年,郑文轩一段贝斯solo,不知道能迷死多少吃成熟学长那种型的姑娘。 贝斯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就像某种叩击胸腔的低语,在这样的乐声中,郑文轩奇迹般平静下来。 他停下演奏,回头看林沛然的时候,发现林沛然也在看他。那清澈温润的眼神,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那双死寂的眼睛完全不同,真实美好,触手可及。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林沛然了。 林沛然长得好看,妥妥的校草级,不然中学时的郑文轩也不会一眼就喜欢上他;郑文轩顶着贝斯加成,也顶多只能算个系草。要不是郑文轩有房,做饭好吃,会疼人,还死缠烂打,林沛然绝不可能被他拐到手里。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时光把郑文轩这颗恒星的原子核一点点碾碎、向黑洞坍缩,却把林沛然打磨成了一块暖玉,哪怕只是掌心一点微弱的温暖,也足以熨帖全部的伤痕。 郑文轩放下琴,朝他走了过去。 林沛然全身都僵硬了。他切实看明白了郑文轩眼里的东西,心里有点害怕,又隐隐期待着什么,坐在鼓凳上不敢动。 但郑文轩什么也没对他做,他只是长叹了一声,轻轻把下巴搁在了林沛然的肩膀上,曲着脖子、弓着背的样子有点滑稽,又让人心颤。 林沛然心头没由来一阵发酸。 他伸手抱住了郑文轩,不再说话。 如果郑文轩真的不想说出来,那他也不会强求。怎样都好,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忙他什么都不问,只要能让这个人紧绷的弦松弛下来。 他原本想过,如果这次复合能超过两个月如果郑文轩这次是真的愿意回来,那他就把生病的事情告诉郑文轩,让郑文轩有个心理准备,然后拼尽全力积极治疗、活下去,一直一直活下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可他已经这么辛苦林沛然舍不得他再为更多的烦心事头疼。 还是先不说了吧。反正只要郑文轩陪着他,他就绝对不想死。 他们又回到了大学时住的那间屋子,不大不小的天地,只有他和郑文轩两个人。 五月的南方已经开始渐渐多雨,周末的天气阴晴不定,从昨晚半夜就下起雨来。舒适的风驱走了暑热,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防盗网的铁架上,发出令人安心的叮咚。 林沛然醒的很早,自从被这扰人的头痛缠上,他的每一次睡眠都既浅又短,像永远也得不到满足和充分休息的苦工,在每一天被提着吊着、如被催命一般醒来。 天空的颜色朦胧而黑沉,卧室的玻璃被细细密密的雨珠蒙住,将漏进来的那些原本就昏暗的天光折射地更加柔和,带着一种令人恍惚的温柔。林沛然静静躺了一会儿,难得没有立刻去卫生间呕吐,而是往郑文轩的方向蹭了蹭,缩进一团快要把他的心都融化的温暖中。 雨天特别适宜睡觉,人的生物钟也总是格外纵容这样的天气,所以郑文轩还没有醒。他也许是梦中感受到了温度的靠近,不经意翻了个身,手臂刚好将林沛然揽进怀里。 林沛然在这近在咫尺的温度里几乎化成了水。 对方的体温隔着不到几厘米的空气扑在脸上,令他面皮止不住地发烫,他不敢再乱动,怕弄醒了郑文轩,所以安静蜷在他怀里,昏沉听着时间从窗檐漏走的声音,一点一滴,把心里那个窟窿填得满满当当,再也不会嗖嗖地穿风。 从前,他最害怕一个人在家睡觉,尤其是下雨天,一睁开眼面对沉沉暮霭,空荡荡的房间里,寂寞就会突如其来。那种感觉,会让人以为自己被外界遗忘了,个体的渺小和人世的冰冷幕天席地地漫进心里 可是现在流进他心里的,却是暖暖的细流,润物无声那般淌过来,在心尖儿上晕开成一片,滚烫却不伤人,平静温和地让人想要流泪。 入耳的雨声涣散模糊,神思怔忪的时候,他好像从身体上的疼痛中飞了出来。 他默默地想,如果能这么相拥一辈子就好了。 * 『2018年5月某日。 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东西,可以令时间暂停,永不前进。 于是匆匆忙碌的生活随之沉淀下来,放肆分裂的细胞就此停下脚步,光线可以凝固在最动人的那一种色调,安安稳稳,长长久久。 所有烦恼的一切,都再也不会到来,再也不会刺痛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糖有这么甜O-O/!~ 感谢投喂的宝宝们!风来吴山式原地上天炸裂表白!么么啾~ 感谢 喵喵喵喵喵x2、一生稻米、梦色千回x3、坚持x4、穆从一x7、陌路悠然、一只书记儿x8、易非、melpomenex2、秀太夜仔要养猫、千载弦歌、九州一色、鹤屿x2 的地雷 感谢 穆从一x2、沉木 的手榴弹 感谢 穆从一x2、鹤屿 的火箭炮 感谢 穆从一 的深水鱼雷 感谢 裔文迦尔.x10、清蒸木木槿x10、艾耶x10、九州一色x3、去他娘的中考完了哈哈哈x6、阿锦不是阿井x10、melpomenex14、脆皮鸭沙雕又够味x8、弥二六、喻枝x50、顾卿离x5、-浅lirx99、杠精x35、糯糯x30 的营养液 第十四章 郑文轩睡醒的时候,身边空空荡荡的。 他下意识寻找林沛然的身影,床上的温度却像是没有人在这里休息过。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阴沉的天色,令刚刚睡醒的他有些迷茫和错愕。 郑文轩恍然以为,拉林沛然一起回家住,不过是太真实的一场梦。 但很快,厨房飘来的饭食的香气,就让他的心情随之平和下来。 他踩着拖鞋走出房间,双层雕花玻璃的门上,影影绰绰映着林沛然的样子,模糊又柔和,安静,美好。那些晃动的光影组成了他最喜欢的人,从厨房里缓缓淌出来的好像不止有香气,还有久违的某种怦然心动。 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出来。 郑文轩情不自禁牵动了嘴角,笑着跟林沛然问好:懒猫居然也有这么勤劳的时候,你是真决心要做健身达人吗? 林沛然摆弄着煎饼,随口答道:这些年习惯了早起,生物钟定下了,到点就醒,躺着也是没事做,就起来弄点吃的。 这是在说谎。他其实很喜欢赖床,这样怡人的雨天,人钻进被窝里就不愿醒过来。 可他实在不能比郑文轩起得晚,间歇性的头痛在平时无法预测,唯独每天早上睁眼的时候,头痛都相当准时。偶尔特别难受,会连早餐也吃不下去,一吃必吐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努力在郑文轩睁开眼睛之前,处理完一切异常。 郑文轩深知他的起床气,当年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也没能让这尤其爱赖床的家伙戒掉睡懒觉的毛病。林沛然自己一个人那些年究竟被压力逼成了什么样子? 他抿了抿唇,走上前去,轻轻在林沛然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早安。 林沛然全身僵住,傻愣愣呆在原地。 他像被忽然高高抛向了云端,陷入软绵绵的白云,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轻飘飘过分虚浮。窗外错落的雨声滴滴答答地敲进耳朵,砸碎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手里的木铲都快拿不住了。 郑文轩不会知道,这一刻的他,和林沛然梦中那个、温声哄着他吃早餐的郑文轩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那么的温柔,那么让他想哭。 就算他还会反复不定也认了就算这一切可能都是虚假的温存也认了就算这样的日子可能没有多久了也认了 就这样,再多一点,再久一点最好永远不要醒过来。 郑文轩笑容不改,直勾勾盯着他,使坏似的提醒:要煎糊了。 !!林沛然骤然回神,手忙脚乱去翻面调火,慌张的样子十足像只被烫了爪子、炸毛乱跳的猫咪。 郑文轩不再逗他,又亲了他一下,才转身进卫生间洗漱。 林沛然呆呆在后面看了半晌他的背影,木讷摸上自己的额头,带着凉意的指尖给神思带来一丝清明。 好喜欢他。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忿然按住了整张脸,羞得满面通红。 早餐很简单,却很精致,并没显得太刻意讨好。打了蛋的煎饼裹着速焯的苔菜,一碗热腾腾的清粥,稠度恰到好处,配点爽口的五仁酱丁,嗅着香气便叫人食欲大开。 郑文轩的饼里加了香肠,林沛然只吃菜和粥,他好奇询问起来,林沛然就说: 最近不是还在喝中药么,不能吃太油太香的东西,随便对乎一下。 郑文轩想起他先前说过正在调理脾胃,便跟着点了点头:也对,既然是在养,还是按医嘱来。我就记得高中的时候请你吃学校后门那手抓饼,明明是咱俩一起吃的,我屁事儿没有,你又是昏倒又是上吐下泻的后来还是我把你背去校医室,挂水挂了足足三天。 他说到这,面上一阵心虚。 林沛然当然记得,记的清清楚楚。就是那个时候,郑文轩信誓旦旦跟他赌誓,说以后会好好盯着他,绝不会让他老蔫儿巴着,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要他长命百岁 年轻的时候,真是什么承诺都敢许啊。 你一定是那个时候就对我动了歪心思!他笑着调侃郑文轩。 郑文轩没承认,但也没否认,谁知道呢反正我是被吓坏了你说都是地沟油,进了我的肚子就没风没浪的,怎么进了你那儿就那么大反应? 林沛然一本正经地思考了片刻,认真说:不一样,去你那儿是以毒攻毒,来我这里是污染入侵,你这人一肚子坏水,还会怕这点坏东西吗? 郑文轩瞧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渐渐连呼吸都忘了。好像在某一刻,纷杂的雨声潮水般褪去,他的世界只剩下林沛然笑盈盈的眼睛,里面每一块晃动的光芒,都让人心痒。 林沛然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脑子里尽是些叫人灵魂出窍的东西,林沛然的眉眼、林沛然的鼻尖、林沛然的下巴 直到对方五指在他面前晃个不停,他才抓着后脑勺,掩饰似的接道:我怀疑你在损我,但我没有证据。 林沛然很不给他面子,笑得全身发颤。 同居的生活也并不全是顺利,林沛然当天下午就发现,他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的那些中药,味道实在是太大了。一煎上,不只整个屋子,就连整栋楼都能闻得到。 林沛然不希望自己的药味儿污染了郑文轩家干净的空气,而且他也是真的受不了喝中药。这东西光是灌下去,就足够令他立刻想要呕吐,都不用头痛发作的。 更不要说除了汤药之外,还有更让人绝望的蜡封药丸。 但郑文轩其实没提任何意见,他很支持林沛然调养,还会在林沛然捏着鼻子跟又苦又难吃得要命的药汤殊死搏斗的时候,一边调戏他一边拿甜食引诱。 林沛然怕他多问,又对这药味儿没辙,藏藏掩掩地这么煎了一个礼拜,他就果断决定,等这副药吃完了,以后就直接在医院煮好带便利包回来,再也不要整日熏在这样的气味里。 他一个开工作室的,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时间,比起要老实上班的郑文轩,显得清闲多了。所以林沛然自己在家的时候,就会主动替郑文轩准备好晚饭,等他下班。 郑文轩一走一整天音讯全无,也就每天晚上六七点准时披着一身的疲惫归来,若他是一个人住,晚饭怎么糊弄都没人知道。可现在,他回到住处打开门,就能看到林沛然精心准备好的晚饭,然后,所有的疲累都飞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日常,充斥着简单又平凡的幸福。虽然微不足道,却弥足珍贵。 你这样总让我以为,我在家里圈养了一只小娇妻郑文轩感叹。 这些事,明明以前都是他来做的。他舍不得林沛然累着,恨不能将他照顾成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半点家务都不留给他。 现在,他忙于工作,却要林沛然来打理他的生活。 他会心疼。 呸!我就是最近单子不多,趁空顺手弄弄,你少自恋了!林沛然习惯性嘴硬,反正也没别的事,以后哪天我忙起来,你想让我给你做饭我还不干呢! 郑文轩于是就笑了,心里软软的,有种酸胀的满足感。 人这一生怎样才算幸福呢?安安顺顺、平平稳稳地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相依为命,不离不弃,不论风雨兼程也好,春光灿烂也罢,你无论多晚踏进家门的时候,始终有一盏灯为你留着,有一个人等你回来;你们在梦中牵着手,岁月静好,余生共度。 这样的未来,光是想想,就叫人胸腔生暖,心脏砰砰地狂跳。 他也想为林沛然稍微做点什么。 第12章 晚上的时候,林沛然又在喝药,郑文轩看着他那太过英勇就义的样子,就想,等到了周末,就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下些功夫给他补补身体,让他养尊处优一点吧。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好心办了件坏事。 第十五章 林沛然早就在忌口了,很多东西都碰不得,吃得比和尚还清淡。郑文轩知道他喝着中药,忌咸辣忌生冷忌油腻,绿豆和茶一类解药性的东西也不能吃,思来想去,就给他炖了一锅鱼汤。 鸡汤太油,补是补,林沛然未必喝得下去;鱼汤营养高蛋白,炖豆腐是绝配,稍微煎过的鱼皮在浓汤里一煨,就能炖出让人食指大动的奶白色。 林沛然对水产不过敏,所以也就不用忌讳鱼肉发不发物的,郑文轩怎么养人怎么来,费心给汤撇了浮油,又事先在料酒上下了功夫去腥。 他为了能让林沛然这顿吃着舒坦,做了不少功课去查肠胃不好又正服中药的人该怎么补。 林沛然哪忍心辜负他一番好意,明明一点胃口也没有,却还是像没事儿人一样喝了个干净。 郑文轩并不知道,林沛然总是吐,其实和饮食没有太多关系。他脑疝发作的时候,哪怕只喝水也会吐,吃什么都一样。所谓清淡饮食,也不过是为了能好受些罢了。 林沛然不想让郑文轩心里有负担,他咬牙忍着,觉得难受了,也只哄着郑文轩说累了要早睡,直忍到后半夜,郑文轩的呼吸声终于深长起来,他才小心翼翼摸到卫生间去吐得昏天黑地。 剧烈的头痛让人想死。 没经历过这样的痛苦的人是不会明白的,那种感觉就像在脑子里绑了一个两头都是刺的铅锤,任何一点细微的头部动作,都会让这个铅锤在你的脑袋里横冲直撞,不论站着、坐着、躺着颅腔深处的钝痛都不会停歇半刻。 这才是真真正正脑子被挖空的感觉,以至于它疼起来的时候,弥漫在整个脑室的痛楚会让人根本无法分辨痛点究竟从何而来。 林沛然灯也不敢开,努力控制着自己发出来的动静,黑暗中的一切都模糊着,不知是因为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蒙糊了他的眼睛,还是因为太难以忍受的痛苦已经令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挺过去 啪地一声,卫生间的灯却猝不及防被人点亮。 林沛然瞬间被巨大的惊慌失措笼罩。 这突然到来的光明,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龟缩在黑暗中的某种丑陋怪物。光明会刺伤他,他恨不得把自己深深埋进地缝里,埋进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暴露在光的下面。 林沛然颤抖着抬起头,一片朦胧的视线里,镜子上映出他惨白的脸,和站在门口的、他背后的郑文轩。 林沛然的心在那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说不出是慌张还是委屈。 悲苦、自责、顾虑、胆怯、恐惧口腔里酸苦的味道伴着纷杂的情绪全部涌上头顶,他睁着眼睛,两颗圆滚滚的水珠在地心引力的召唤下落进黝黑的下水洞口,像是洗脸水,又像是他眼中的泪。 郑文轩看着这样的他,心里猛疼了一下。 林沛然抢在他之前开口,抱歉对他笑了笑,说:啊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 郑文轩回神,皱着眉快步上前,抚他的背,给他顺气,手劲儿轻得好像他稍微用点力拍,林沛然就会散架似的,你没事吧?是肠胃不舒服还是怎么?怎么不喊我呢? 林沛然想回他,但也只勉力摆了摆手。他不敢看郑文轩关切的眼神,那会让他所有的理智溃散,会让他所有的软弱和委屈都被揪出来。 他怕自己一放松,就什么都招了。 郑文轩帮着他洗洗弄弄,忙活了好一会儿,林沛然总算不再吐。 他让林沛然躺回被窝里歇着,又哄着林沛然吃了胃药,瞧他蜷缩在床上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小半张脸、眉头凝着深愁似的化不开,歉疚就如海浪般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胸腔。 郑文轩手臂撑着脑袋,在边沿侧躺下来,探了探林沛然的额头,跟他道歉:都是哥不好,下次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别吃了又难受好像还有点烧,说不准是急性肠炎,要不一会儿我背你去医院挂个水? 林沛然往前拱了拱,蹭进他怀里,乖巧缩成一团,声音又闷又软,不用麻烦,明儿就好了 郑文轩说不出话来。 刚才林沛然趴在那里吐逆的样子,让他直觉林沛然一定很不舒服。 以前,这人擦个碘酒都能被蛰得哭鼻子,郑文轩天天笑话他是大姑娘,可他现在,肠胃闹腾成这样,居然可以憋在厕所里一声不吭。 郑文轩开灯时,心情不知道有多复杂。 此刻林沛然老实躺在他身边,也是安安静静的,服帖温顺,带着小心惶恐的、不敢流露出来的讨好意味。 郑文轩大概知道他在怕什么。 这傻子他又不会因为被打扰了睡眠就嫌弃他。 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酿成的苦果,是他一次次把林沛然推开,才让林沛然如此卑微地对待他们两人所遇到的所有事,不论大小,只要会有丁点被厌恶的可能,就自发用最低的姿态趋利避害,乞求不要被抛下。 明天我不上班了,在家陪你,你一人呆着我不放心。郑文轩说。 你别林沛然闭着眼睛,眉心拧成一团,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你工资本来就不够用,再扣扣还有钱么?刚被贬到下面还不奋斗,怕不是不想上进了。 郑文轩无话可说。 他叹了口气,给林沛然掖了掖被子,那你这两天别去工作室来回跑了,要做曲子就用我的电脑,我Cubase和音源都有,开机密额,密码是晚安,小写拼音。 林沛然嗯了一声,慢慢地好像睡着了。 第二天,林沛然久违的赖床,郑文轩都要出门上班了他也没起来。郑文轩以为他还是不舒服,也就没叫醒他,让他好好休息。 门阖上的时候,床上的林沛然就睁开了眼睛。 他磨磨蹭蹭翻出药来,乱七八糟塞了一把,又回被子里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受点了,才换掉睡衣出门。 上次坐诊的老中医不在,接待他的是个中年大夫,大约是老中医的门生之类,谢了顶的脑壳看上去有点萧疏。林沛然盯着他的脑袋,就觉得有点莫名的好笑,心情也跟着轻松许多。 他前面走出去的是个有些面熟的女人,通红的眼眶里盛着浓重的悲伤,林沛然目送她出去的时候,她礼貌性地冲林沛然点了点头。 林沛然这才想起,上次他来看病,等候的椅子上就坐着她。那时她身边还有个坐轮椅的男人。因为林沛然是一个人杵在肿瘤科门口,所以那天他们总是偷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 女人看上去比上次见她的时候苍老了快二十岁,难怪他第一眼没能认出来。 大概是以为林沛然和她认识,那秃头的大夫随口问道:病友?熟人? 林沛然摇头,月初见过一面。 大夫哦了一声,跟他说,别放心上。医院里什么事儿都有,看习惯了就好。她老公也就这个月突然恶化的,捞不回来了。人活着还是要看开些,病人不在了,活着的人难受也就这几天,收拾完心情还是得各活各的。 他可能觉得自己说了些不大合适的话,冲林沛然笑了笑,模样有点滑稽,不过你们年轻人底子好,未来还长着呢。 林沛然淡淡回了个笑容,嗯。 间歇性的发烧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他只是出于谨慎,才来确认自己的情况。到了他这种地步,每天活着的日子都要掰着指头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恶化。 林沛然早已把脑癌每个阶段的表现熟记于心,以随时计算自己的余额。 在半年多前,他就知道自己可能没有一年了,但还不是靠着一个忍字拖住了膨胀的肿瘤。 没有继续变大,就等于给有限的存活时间续上了命,林沛然觉得自己每多续上一天,都是赚的。 所以他看到那个独行的女人,其实脑子里也只是冷静到平淡地刷过了一条:原来最后一个月,会发展得这么快啊。 医生给他换了新的药方,说等感冒好些了再来换药。马上天就要进暑热了,方子也需要跟着变。一年四季,按着季节换着吃,一个药方只吃二十付,一年八十付药。 林沛然难得认真听着,记在心里。然后出神想,这样的药方不知道能不能吃够一轮圆满。 他这次学乖了,在药房让人煎好了药,封成一小袋一小袋的便利包,沉甸甸拎着一袋子提溜回去。 到家的时候还早,他无事可做,就打开电脑随便记点灵感下来。 郑文轩的开机密码让他一阵愉悦,虽然只是很简单字符串,却总让林沛然觉得,它就是自己所想的那种意义。 桌面干净得出奇,简单的游戏壁纸上,除了回收站、我的电脑、企鹅、浏览器,就只有一个桌面文件夹、某林沛然不认得的专业软件,和一个名为记录的txt文件。 郑文轩桌面上只放最常用的东西,其他娱乐性和不怎么用的软件,都被他塞在那个名为桌面的汇总文件夹里。 林沛然突然有点好奇,他那txt里记了些什么。 他没有窥探人隐私的习惯,但一个大小只有几kb的txt,还不是重要的word文档,实在不像什么重大秘密的样子。 林沛然鬼使神差打开了它。 里面是十几排莫名其妙的数字,他根本看不懂,每一串数字都是二十位,像是日期开头的,从2015开始,一直到2017,也不像是手机号码。 林沛然下意识以为,这可能是什么重要订单之类的编号。 他随手关掉它,打开Cubase,发现里面没有他惯用的某个音源,就想去自己网盘的备份音色库里下载来装一个。 浏览器的窗口打开的时候,历史访问页面的快捷链接上,一栏案件进度查询的标签,让林沛然怔愣着停下了鼠标的动作。 他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点开了那个页面。 那是本地公安局的官方网址,在里面输入案件编号和查询密码,就可以看到案件的最新进展。 林沛然一瞬间意识到,那些二十位的数字,是郑文轩在报警。 他不知道郑文轩为什么报了这么多次警。 * 『2018年5月某日。 中药很苦,很难吃。头痛很痛,很折磨。 有时疼起来生无可恋,就想要不这么死了算了吧,又会矛盾退缩,说再活一天,就一天,再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他。 可他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害我想死的时候都放心不下,还要白白在人世里残忍地受苦。』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新封面~表白神仙美工! 捉虫完毕放心食用=v=! 第十六章 六月不声不响地来了,微末的风伴着不知疲倦的聒聒虫鸣,一点一点撩动着阳台上不肯安分的风铃。太过热烈的阳光将地面附近的空气都烤得扭曲起来,唯有窗外晃动的参差树影能驱散些许暑意。 日光从繁茂的绿叶之间疏漏下来的时候,风铃透明的小圆影子和它们一起映在阳台的地板上,安静的房间顿时像盛满了水波,粼粼地生光。 现在还不到B市最热的时候,等到了七八月份,才是太阳真正发挥炽热的舞台,等那时,只要在空调房里往外看上一眼,就会打消人所有想要出行的念头。 林沛然现在就已经不想出门了,他把工作室的设备背了过来,一切工作都在他和郑文轩的家里搞定。 距离上次半夜被郑文轩逮个正着已经有些时候,郑文轩见他没几天看起来就像没事儿人了,总算放下了心。他工作繁忙,虽然多有好奇,却终究没多问,算是被林沛然糊弄了过去。 林沛然其实心里松了口气,但同时,却又仿佛陷入更深的不安。 他发现了郑文轩的秘密,但仍装作全然不知。 他明白,光知道案件编号是没用的,只有有查询密码的人,才能看到案件的详情。 他空对着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什么也做不了。 林沛然意识到,郑文轩真的遇到了很麻烦的事,但郑文轩不肯让他插足。 这个认知,让他全身的力气都没处使。 暑热加重了令人烦闷的不踏实感,他强迫自己赶紧忘掉那些太过糟糕的推测,好好珍惜眼前得来不易的快乐和温柔,可是,那一串黑白醒目的数字,就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在他脑中徘徊,时时令他提心吊胆。 他不想逼迫郑文轩不情不愿的招供,所以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瓦解他的防备,让他身上的包袱不要那么重起码在家里,在他回家的时候,能卸下片刻的重担,留出哪怕一刻放松的表情。 仅是如此,林沛然都会觉得满足,会有隐隐自豪的成就感。 可他还是无法避免的,下意识去留心郑文轩的每个细节表现,以至于被迫察觉到了一件让他难过的事。 郑文轩可能有女朋友。 只是脑子里想到这么一句话,就几乎令他丢盔卸甲。 郑文轩每天下班后都会接到某个电话,林沛然观察了许久,知道那是贝佳打来的。郑文轩有时候会当着他的面直接挂掉,有时候又好像不敢不接。 林沛然知道这样的电话,绝不该归属于公务或者同事的范畴。 他甚至有一次,看到郑文轩微信消息上弹出一行『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郑文轩收得太快,神色间带着仓皇掩饰的尴尬和紧张。林沛然于是故意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笑着说,让你低头族,被我吓着了吧? 他心里难受。 他不知道郑文轩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也不愿意怀疑郑文轩对他的感情,可他害怕得快窒息了,唯恐眼前的美梦只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 时间把人变得太复杂,他不肯质疑郑文轩的为人,却也无法断定,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爱着的那个人,是否还是记忆里那个披着一身阳光的简单少年。 第13章 郑文轩和自己分开五年,哪怕中间分分合合,毕竟异地了这么久他在郑文轩眼中,究竟是怎样的呢?他的存在,有重要到让郑文轩五年都割舍不下、不开始新的恋情吗? 林沛然不敢赌。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太高估了在对方心中的地位,只会落得狼狈难看、颜面无存。 他已经一点一点、将自己放在了最低的位置,曾经的他以为郑文轩的世界都围着他转,他摔得惨极了;现在,他再也不敢轻易拾起不知是自恋还是自欺的自信。 如果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郑文轩交了女朋友,并出于不愿张扬等等原因,将脱单的秘密掩藏了起来,那么他的朋友们不知道他的恋情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如此,现在在郑文轩外调时趁虚而入、和他复合的自己 林沛然的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 他不想做谁的三,也不想成为谁的故事里藕断丝连、斩不断理还乱的前任,更不想失而复得的二人世界突然变成猝不及防的三人纠葛。 若在从前,他会仗着郑文轩对他的宠爱,气势汹汹向他问个清楚,以分手或是不搭理他做威胁,直到他肯跟乱七八糟的人断个干净为止。可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骄纵的幼稚鬼,也早就没了可恃之宠。 原来,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里的时候,根本不会轻易把分离挂在嘴边。别说威胁了,这样的话就是想一想,都会扯得心口生疼,何况将它说出口。 林沛然心情复杂。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郑文轩教会了他怎么爱人,却没教他应该怎么面对背叛。 他决定先和郑文轩保持距离。 他不再放肆恬不知耻的亲近,又怕郑文轩察觉端倪,不敢将态度做得太刻意。郑文轩屡屡被他拒绝,困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好几次欲言又止,眼神委屈。 林沛然一看到他茫然又落寞的神情,就会瞬间心软,心再也狠不下去。 他哪舍得见郑文轩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好一次次在心底叹气,做出妥协的回应,以温柔和包容,深埋住那些疯狂涌上心头的酸涩,反倒显得像是欲拒还迎。 林沛然恼恨着这样的自己,却不知如何才能改变现状。 窗外又在下雨,滴滴答答,恍若情人之间缠绵的呢喃,一声一声,敲进心底晕开微凉的清寒,仿佛听着就能让人头脑清醒,又越听、越陷在雨中,不知此身为谁,身在何方。 林沛然小心翼翼抱住郑文轩,想说的话全都哽在喉间,尾音微弱地颤抖着,在黑暗里低声喊他的名字:郑文轩 嗯? 林沛然的脑袋深深埋了下去,几乎没有空隙的距离,让他鼻尖上萦绕着的都是撩人心弦的温度和气息,他眼睫颤了颤,一点湿意顺着眼角飞快划下去,没入鬓角里消失不见,却悄悄在耳窝里热热地淌。 郑文轩他又唤道。 我在呢。郑文轩手臂一捞,将被子掠过两人,满满当当把他圈进怀里。 郑文轩林沛然声音哑得厉害,似呜似咽。 黑暗中郑文轩皱了皱眉,本想揉揉捏捏他的脸逗他,指尖却不经意摸到了潮湿的地方,他微微一愣,语气一下子温软了不知多少倍,我我刚才是不是弄疼你了?你 林沛然只摇头,使劲儿摇头,毛茸茸的脑袋在郑文轩胸前蹭来蹭去,挠得人心里痒痒的,柔软得不像话。他贪婪地呼吸,仿佛要把对方的味道深深刻进肺里,郑文轩 郑文轩说不上心头的滋味,只觉得所有的冷漠和黑暗都化成了淙淙的流水,随着雨水一起流向更深沉的地方,明明平和温暖,却引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乖,别哭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是不舒服就说出来,别老闷着 林沛然捉住了他的手,十指扣进去,慢慢地收紧,力道却并不大,只要郑文轩想,轻轻一挣就能脱开。 他闷声轻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话问出来的时候,声音太小,微弱得像是某种幻觉。 窗外还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雷声,轰隆隆震垮半边天,就连林沛然自己都不确定,他到底说出口了没有。 但他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问第二遍,这话问上一次,暴露在外的卑微和惶然就足够他疼得喘不过气,要好久好久才能缓过劲儿。 郑文轩拥着他半晌,都没回话,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 林沛然等了好久,期望渐渐冷却。掌心传来的心跳和雨声的节奏混在了一起,他默了默,低低开口:其实我变了,我早就不是温室里的花,无论风还是浪,我一个人也能扛住,顶着往前风太大的话我就停下来,等风过了再走;浪太大我就躲起来,等浪停了再走;可你来了可是你来了 他说不下去了,整个人缩成一团。黑暗中无声的呜咽,将他所有悲凉和哀楚都死死咽进肚子,再也不漏出来。 你来了,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陪你。 头顶那个声音说。 林沛然一阵恍惚。 郑文轩又重复了一遍:我陪你走。 林沛然眼眶红了,但黑沉的房间里,郑文轩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像一只粘人的八爪鱼,死死勾住郑文轩不放,心底那根绳子啪地一声崩断,然后消弭于无形。 啊。 原来是这样的啊。 林沛然终于发现,就算郑文轩可能脚踏两只船,他心里的坎也不是过不去。他以为背叛是他对郑文轩阴晴不定的底线,是象征忠诚结束的终点,可是,在郑文轩不知是真是假的承诺出口的那个瞬间,哪怕这承诺可能是轻飘飘的谎话,他都心甘情愿原谅他。 郑文轩总是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给他一颗吊命的鱼饵,让他不断刷新自己的容忍底线。若是年少时的他,眼中绝容不得一点沙子,可如今他也不太懂自己了。 他盲目信任着郑文轩,信任到,即便郑文轩也许不再是五年前与他心心相印的不二之臣,他也可以轻描淡写揭过这些瑕疵,只要郑文轩一个回头,他就能装作彼此仍是唯一。 世上不能懂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也不必全都去理解。 他只是需要一个答案,一个确切的谜底,不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放自己的位置。 所以他直白问了:郑文轩,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 我究竟是你的什么人?恋人?情人? 是和女朋友分开时纾解无聊的工具?还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备胎?陪伴的承诺,他是否可以相信呢? 郑文轩稍稍有点懵,直觉问了句似乎有坑的地方:嗯有什么区别吗? 林沛然的心缓缓沉入水底,不再说话了。 他收起了那些越线了的心思,慢慢撤回和郑文轩十指相扣的手,然后堵住他的疑问似的,主动抬头,送上自己的吻。 郑文轩觉得自己应该说得再清楚点,恋人、伴侣、情人这一类的词语,好像是有些微妙的差别的,他怕林沛然误会。 但林沛然难得主动,这热情的回应表现,让他错觉以为自己的回答并没有出错。 这个吻实在太深情,林沛然藏在心底最深的爱意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过来,涩然又浓烈的感情包裹住了郑文轩,令他迷失沉溺在其中。 被冲散的思路变得混乱,漫长的缠绵结束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刚才想问什么。 他听见林沛然用小声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郑文轩 我在。 郑文轩 我在。 郑文轩 嗯。 林沛然此刻又在害怕什么呢?是怀疑雨夜的温存都是梦?还是畏畏缩缩太久了,所以已经忘了怎么跟他撒娇?郑文轩想不明白了。 夜色深了,困倦笼上了他的眼皮,他渐渐睡去,嘴角还微微勾着,带着尝罢甜蜜的余味。 林沛然却没阖眼。他贪恋着近在咫尺的温度,静静想:其实他的一辈子,大概真也就没有多长,要是郑文轩跟他确实有缘无分,那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 雨声小了。 再怎么不愿,黎明也还是来了。朝日将初晴的天空洗成一片迷人的鳞光,林沛然深深呼吸了一次,蹑手蹑脚爬起来。 他什么也没带走,只背起了吃饭用的合成器,和必要的手机、药。关上大门的时候,他目光久久停在卧室半开的房门里郑文轩露在薄被外面的半截小腿肚上,想了想,放下东西,把空调的温度调高到26℃,给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拎起自己的东西,轻轻将房卡和钥匙放在了鞋柜上。 再见。他在心里说。 这次,是他先说再见。 * 『2018年6月某日。 及时止损。』 第十七章 林沛然不见了。 郑文轩起初并没意识到这件事,他只是如常醒来,察觉身上空调被的被角被人掖得严实,心里暖洋洋的往外冒泡。 窗外的蝉虫滋儿哇叫嚣个不停,闹得房间里也乱糟糟的。放晴的日光曝晒着淋了一夜雨的防盗网,被它们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斑,水波一样浸过帘子,在卧室的墙壁上亮晃晃地淌着。郑文轩喜欢这样温暖又惬意的晨醒时光,他习惯性摸了摸身边的位置,一如既往没有温度。 林沛然总是起得比他早,周末也不例外。这时候,他的小娇妻应是在厨房做饭。 空气中却并没有飘着熟悉的早餐的味道,唯独这一点令郑文轩茫然。 也许林沛然是一早出去买东西了。 他迷迷糊糊套好衣服爬起来,路过书房时,不经意发现电脑前摆着的合成器不见了,怔忪的睡眼猛地一清醒。 郑文轩一阵紧张,手忙脚乱闯进每个房间,都没看到林沛然的影子。 家里空荡荡的,他在心中默默祈祷着什么,然后打开了冰箱,里面蔬果和水饮塞得满满当当,根本什么都不缺。 可林沛然那些保健品瓶子却不见了。 他看着那空出来的位置,好像心里也空了一块,无声无息塌陷下去,漏出一个洞来。 郑文轩跌跌撞撞走出厨房,一抬眼,就看到鞋柜上静静躺着的门禁卡和钥匙。 他走了。 阳台上随风摇曳的风铃叮叮地轻响,郑文轩走到窗边,遥遥一眼看下去,街道上零星几个有说有笑、赶早市的人影,他们轻快的脚步踏碎镜面般半干的水洼,好像也连着他最后的那点希冀一起踏碎。 洗衣机安静立在角落,郑文轩莫名看了它一会儿,转身去屋里把昨夜的床单丢进去,让它轱辘轱辘地工作起来,免得家里太过冷清,冷得人心里直发慌。 他在洗衣机前面蹲下来,圆形的滚筒门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他看着看着,好像就有点儿明白,林沛然为什么总是蹲在这里盯着洗衣机看。 旋转的床单在门里翻滚出螺旋般的图案,一圈一圈扩散开,像是某种催眠的影像,又奇迹般能够令人心平静。 郑文轩举起手机,拨通林沛然的电话。 嘟声响了很久,林沛然那边长时间的忙音。就在郑文轩以为他不会接电话了的时候,电话没预兆的就通了。 郑文轩单刀直入,开口就问:为什么? 已经回到工作室的林沛然听着听筒里的声音,仰头深深叹了口气。 渣文,你怎么会反来问我为什么呢? 他回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很软,温和平静,像在宠溺一个过分淘气的孩子,但平静之下深深流动的无奈,又如针一般细细密密刺着人的胸口。 郑文轩沉默了。 林沛然盯着自己工作室电脑的屏幕,反射的光落入他眼中,在昏暗的房间里明灭闪动着,如星如萤,又似微不可查的一层水雾。他轻声问:你为什么报警? 那头的郑文轩愣住。 林沛然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涩。我爱你。他说,你爱我吗? 郑文轩心头一阵没由来的慌乱,他郑重得有些滑稽,宣誓般急促道:我爱你。 林沛然笑了,低低浅浅地,好像仅仅简单的三个字,就足以令他满足。他努力将声音放轻淡,抑制住尾音中的颤抖,用谈笑风生一样的口吻说:我信你。 他顿了顿,垂下眼睫,那么贝佳呢? 郑文轩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半,惊惶不定问:你怎么?! 我不傻,渣文,我真的不傻,林沛然怅然道,你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特别好骗特别好糊弄,但我不是傻我愿意信你有苦衷,可苦衷如果一直不讲出来,有谁会理解你啊? 他的声音太温柔,总是这样又慢又软,像是和煦的暖阳,一点都不热烈,却仿佛能够抚平所有的疼痛,融化所有的寒苦,安稳包容你的一切。 郑文轩差点就缴械了。 他迟疑了一下,咬牙略过这个话题,只坚定说:我没背叛你。我不喜欢贝佳,和她也不是那种关系。 林沛然得到这个答案,微微松了口气,但一颗心却仍不上不下地吊着,落不到安处。 你这个人他有点说不下去,嘴唇颤抖着,话来来回回在喉间绕了几遍,化作深长的叹息。 你怎么就不能多信任我一点呢?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艰涩了,他不用尽全身的力气,都念不出,有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能一起面对的吗? 他连死都不当回事了,还会再怕什么?只要郑文轩愿意开口,其实什么都不是问题 郑文轩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是的 第14章 林沛然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真的,我什么都不想瞒你,我可以对所有人撒谎,但就是不情愿骗你我本来、我本来本来早就已经决定,只要你这次是来真的、不是三分钟热度,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憋住了,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回去,哪怕你干干脆脆告诉我,我就是一个人一厢情愿了很多年,让我干脆死了这条心,我也都认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我都知道 沛然 我早就想好了,什么都不问你,绝不强求,留给你所有的耐心,只要默默在你身后能帮你一点点忙我想让你别那么累,别总是自己扛着,两个人消化总比一个人逞强要好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一直这样惶恐不安的收不到任何反馈,就算是我,也会没办法长久守着自以为是的不忍心的啊 我不是 郑文轩。林沛然打断他的话,你肯让我和你同甘,却不愿我跟你共苦,是不是? 郑文轩说不出话来。 林沛然说的没错。正是如此。 同甘那么幸福,可共苦太苦了,他舍不得。 任何人都只有一次人生,不能重来,不能回头,性命更是珍若至宝。贝佳是个疯子,他不敢冒险。 所以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也还是说:对不起 林沛然整个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松了下去。 他脑子里像有一柄残忍的勺子,一勺一勺地挖着他的脑髓。这样的结果他有所预料,却仍不禁脸色惨白。 郑文轩就是个无可救药的闷葫芦,怎么敲打都不会开窍的。想从他嘴里撬出话来,比登天还难。 林沛然感到挫败。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他一字一句问,我不需要谁来保护,你明白吗?我不是娇滴滴柔弱弱的女孩子,我是个男人,我他妈真的凶起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一条命都敢豁出去,未必就比你 你别瞎说!郑文轩急匆匆打断他,你别再问了。 我真不想逼你,郑文轩,我给你机会,只要你肯让我分担,我就把我的秘密也告诉你。就当是公平交易,我们开诚布公,坦坦荡荡的,谁都别藏着掖着。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哪天我林沛然哽住,换了个说法,我怕你固执的一个人在黑暗里迷了路,再没人能陪你 郑文轩安静了好长一会儿。 洗衣机发出长长的滴声,催促着主人关掉老旧的旋钮。 郑文轩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蕴着浓浓的疲惫,他哑着嗓子,说:你好着,我才能好 你好着,我才能好 你看看这个人。 林沛然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 他想狠心一点,要不就索性彻底割断算了,可是一想到如果连他都离开郑文轩,那郑文轩往后就真的要一个人一直一直走下去,又心疼得无以复加。他说不出凉薄的狠话,冰冷的文字一条一条从他脑海里浮现,像无数把钝生生的刀子,刀刀割在心头肉上,来来回回地割,偏偏没有一个字他能吐得出来。 他们总想着不让对方伤心受罪,把人推得远远的,反而互相伤得体无完肤。 良久,林沛然妥协了。 你赢了。他说,郑文轩,我心疼。 算了,算了他舍命陪君子,只要郑文轩不撵人,无论多久,他都情愿站在他身后,免得风雨太大,把他给吹坏了。只是求求老天,这场风雨千万不要太久真的不要太久 你给我点时间、再一点时间那头的郑文轩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难得用近乎期盼和乞求的态度询问林沛然:你你会等我吗? 林沛然张了张口,抬头望向天花板,眼神茫然。 他当然会等,也愿意等,可千般隐衷万般思绪,此刻都在喉间,他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却说来说去,都只混乱堆在胸口一股脑地堵死,无从说起。 人的一生没有几个五年能蹉跎。 他真的没有多久了。 最后,也只有无奈笑笑,用一种轻淡的语气、仿佛问他自己似的,回道: 大概? 你知不知道,我不会等你一辈子。 * 『2018年6月某日。 昨晚写了一首新歌,听完之后又连夜删掉了工程。突然怀疑自己怎么了,居然会写出这样的曲子。 这曲子听一遍,就感觉生死都毫无意义了。 我想了很久,直到早上下意识做了两个人的早餐摆在桌上,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心里这种明明空空落落,却什么都装不下的感觉,就是所谓的孤寂。』 作者有话要说:_之前的入V日期刚好卡在净网期间,导致一下子就磨磨蹭蹭到了现在 这篇文明天就要入V了,V后存稿充足的情况下会努力日更到完结。 很感谢小可爱们能陪着我、陪着沛沛,泥萌的支持就是大叽叽最大的动力O-O/~ 未来也一起继续走下去叭,比哈特! 明日会有万更掉落,童叟无欺小甜饼,大概是沛沛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惹_珍惜它! 最后,感谢以下宝宝们爱的投喂,抱成一团群啾咪~ 感谢 梦色千回x3、墨烟青城x2、穆从一、啃牛肉干的神坑、麻花藕、不是盆栽的花花、易非、37765972、岚亦兰x2、热心市民螺先生x3、叶璃、yoooo、melpomene 的地雷 感谢 墨若清筱x65、千载弦歌x25、大大木x2、一条不想翻身的咸鱼x5、朝生暮息x6、antidotex50、不思哉x10、岚亦兰、沉迷学习天天向上x5、咕儿x35、夜辞七x20、墨烟青城x20、沈殷在线撩妹x59、麻花藕x15、无x10、穆从一x20、嘿嘿嘿x3、杨枝甘露加芋圆x10、-浅lir 的营养液 第十八章 他很想开口问,又不敢开口;他知道姚女侠是绝对的硬汉级人物,天塌下来她都未必会皱一下眉头的,何况是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们去了白玉家,一进门,前头那个忍了很久的姑娘就忽然转过身,给了他一记重拳。 郑文轩脸上狠狠挨了一记,瞬间就被这一拳砸懵。 他偏着头,很久都没有扭过来。 姚乐阳想补他一脚,被白玉扯住了。 林沛然板起脸道:要去医院检查。 真屁大点儿事儿 林沛然无比坚持:要去。 喳!姚乐阳怂他正经的样子,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那天你找我干嘛来着?急事?缺灵感?录音?还是干啥? 林沛然想到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当他的保险丝,就撒了个谎:新买了设备,一个人扛不动,想着你力大无穷,喊你来干活。 他缓缓开口,嘴上说一句,白玉就写一句。 『2019年5月某日。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世充满疾苦,生死不过渺渺其一。 我们选的这条路,路长而崎,与其用生者的眼泪困住那些已经消失或将要消失的人,让他们也被此折磨,不妨试着苦中作乐,在无尽的黑暗里,寻找一些光。 郑文轩哪招架得住,光速剥完全部的虾,真就一头扎进浴室冲澡去了。 房间的浴室只一层模糊的磨砂玻璃阻隔,林沛然坐在房间这头,哗哗的水声冲散了电脑视频的声音,他透过玻璃,就能隐隐约约看到郑文轩站在里面的样子。 郑文轩个子高,没几块肌肉,但也算匀称,两条大长腿结实又笔直,穿什么样的裤子都跟衣架似的。林沛然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却仿佛能隔着这层厚厚的玻璃,看到水流从他身上倾流而过,淌出引人遐思的线条,然后汇聚在瓷砖地面上,源源不断淅淅沥沥落进幽深的下水口里 他的心思一下子就飞出去了。 他想起年少的往事。 等他们预定完回来,白玉已经扫完了墓,看林沛然的眼神有点神奇,我以为你会多看几处地方再定的。 林沛然不好意思说自己实在架不住这小哥的推销的能力,苦笑道:反正唐老师也在这儿,总比一个人都不认识强。 他同时也松了口气,人生前住的地儿,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贵,没想到死后的地儿,居然也这么金贵。还好他的存款勉强还能付得上,就是这块长眠之所买完,他是真的捉襟见肘了。 算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非也就是少吃几副药。 白玉没再多说,带他跟唐老师打了招呼,这才同他一起去烈士陵园。 可是又不后悔。 我的难总会过的,只要他能打起精神,那么我所忍下的一切,都大可以以后再说。』 房间里没有开灯,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深浅不一的黑暗。遮光的厚重窗帘外隐隐约约透过来零散的雨声,和中央空调浅浅的呼吸混在一起,乱糟糟地在脑子里盘旋。 林沛然疼得厉害,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白日里逞能吃了太多东西加重了负担,还是这不合时宜的放纵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勉强,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免被郑文轩听出什么破绽来。 郑文轩的思绪却很乱,昨晚贝佳出现的事还令他胆战心惊,他惶惶然拥着林沛然,只有彼此真切的触感和温度,才能令他安心、令他获得片刻的平静。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要撞到南墙,把南墙撞个粉碎,再谈面对。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骗谁呢,他的沛然在海南享受南国风光,和无边的波涛、香甜的椰子和咸湿的海风作伴,他一直想去海南,好不容易有机会,不待它个十天半月,怎么会舍得换地方? 但在一条条隧道里穿梭的时候,他的大脑也跟着不停交替着或光明或黑暗的记忆,如何都停不下来。 我又不会把你吃了,非得防我防成这样?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还跟我住同一间呢,这就怂了? 他只好僵硬指着照片上那个男人,说:他化成灰的时候,我的心也化成灰了。 所以林沛然,他认真道,你要走就潇潇洒洒一身轻的走,别给我留念想,听到没? 因为白玉请假并不方便,所以他跟人换班调了半天空闲出来,陪林沛然去看埋骨之地。 他熟门熟路,带着林沛然在市里的花店逛了一圈,店员已经很熟悉他,冲他微微颔首,连问也不必,就直接去拣黄玫瑰来包了。 林沛然却不太熟悉这样的地方,所以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等着。 一家人和和美美,两位老人难得心满意足,然后踏踏实实地被贝佳送走。 贝佳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动人的笑意。 一周后,她自杀了。没有遗言。 * 幸运的日子里,生命中或许会出现贵人;但几十年光阴,贵人不会每一分每一秒都在。 所以,大多时候,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哪怕走得头破血流,也得咬牙走到黑。 很久很久以后,郑文轩每想起妥协的那个晚上,心脏都会疼得如同被凌迟。 林沛然笑了笑,不近视,平时经常用电脑,配了副平光的防辐射抗蓝光。 老先生点了点头,让他在对面随便坐,垫子往桌上一丢,林沛然自觉把手臂放上去,让他号脉。 老头其实有点怪癖,号脉的时候喜欢歪着嘴瞎哼哼,半眯着个眼睛,活像个老神棍,不像大夫。林沛然知道他诊脉的时候不喜欢跟人说话,就乖乖等他摸完。 过了没多久,老先生叹了口气,拿过纸笔开始往上面沙沙地写单子。 林沛然这才后知后觉,今天没看到他的门生以往都是老头端着保温杯嘬着茶,嘬两口一个药名,他学生龙飞凤舞地把方子写下来的。 白玉说: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再深的感情,再深的羁绊,都会慢慢归于平淡。从前我养的狗快死的时候,它趴在地上,看着我的那双眼睛里面全是哀色,像在可怜我要孤身一人。第二天它死了,我哭了一晚上。 后来在医院送多了人,我就想明白了。生者过客,再来多少我都能收下。但等我死了,这只王八一定会比我活得久,我不要谁来可怜我一个人,也不用任何人为我难过,我所有的悲伤都留给王八,无须你们操心。 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乐意。 他看向林沛然,目光平和而沉静,不过,我恰好常去墓地,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花,如果你埋得不太远,我可以顺道也看看你。但你也不必想多,你只是顺带的。 林沛然默了默,真的思考了起来,然后问:带草行吗,我喜欢绿萝。挺可爱,还好养。 你都这么难受了,我还把你一人搁这儿,那我还是个人吗? 郑文轩说得轻松,可是这话出口之后,林沛然的眼眶却一下子红了。 郑文轩愣住。 林沛然后知后觉,自己也怔了怔,他想赶紧扯点别的糊弄过去,可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而眼泪啪的滚下来敲在枕头上,晕开一片暗色。 他匆忙想把脸藏进被子,郑文轩的手掌却贴了上来,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从前也没见你这么爱哭,今儿是怎么了? 嗯。林沛然从没见过他这样犯规的撒娇,只好轻柔拍着他的背,也跟着他一遍遍重复答案,抚平他的焦虑。 他故作轻松调侃道:你这么大个子,赖我身上我是无所谓,让别人看见了不笑话你。 第15章 郑文轩于是就不好再放纵了,微红着脸站直,板起面容严肃跟林沛然承诺:我还会回来的,等我再回来,就不走了! 噗,你可别瞎立Flag,B市的地邪得很 郑文轩喋喋不休交代:你记得按时吃饭,B市天儿热,但你空调也别开太凉多买点吗丁啉什么的备着,万一犯胃病了就及时吃保健品的话钙片维生素可以补,别的说不准有什么副作用 从前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他眼里盛着古井般亘古的温柔,暖如旭日,粲然生波。 贝佳猛地后退了一步。 她不认识这个人。 郑文轩扔掉空了的罐子,那易拉罐当地从地上弹起老高,将贝佳吓了一跳。 他走进了简陋的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一把水果刀。 走了,去陵园还要半个小时车程。 林沛然连忙跟上,但刚踏出门,脚步又顿住。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买一束吧不,买两束! 白玉无奈又陪他进去,让店员包了束跟他手里的差不多的,然后耐心等着林沛然,见他红着脸问店员,有没有适合给老人的花。 白玉于是就知道,林沛然想去看他外公了。 他抬腕看了看表,默默交代了一句:要是我们一个小时内能出来的话,那之后去烈士陵园还来得及。 就算是120,也要有人在他无法自己去办理入院的时候,代他把救护车的出车费结清。 他不想给谁添麻烦,但他若一味抱着这样的心理,只会给社会上那些按部就班工作的人添麻烦。 只要身边哪怕有一个这样的人,都会变得不同。 林沛然慎重考虑了很久,在通讯录的几个名字之间犹豫不决。 他目光停在郑文轩三个字上,前头灰色的头像说不上来的冷漠,有种莫名的嘲弄感。 嗯。林沛然应道,互相放过,一别两宽。天涯海角,各走一方吧。 郑文轩喉头哽塞,他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听到电话那边的林沛然一阵一阵压抑的咳嗽,心乱如麻。 林沛然,能不能我是说,要不我们最后一次,再试一次,只要你能答应,哪怕是一丝的希望,他什么都肯答应你 林沛然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他们都不过是些庸碌又庸俗的凡人,彼此没有什么特别远大的梦和追求,只是互相为了对方而拼命活下去而已。世界之大,真正牵着你的心、让你觉得茫茫人世不是孑然一身的存在,往往也就是那么寥寥几个,无论亲情、友情、爱情归根结底,都是同样的东西。 一个人不想活了,却希望所爱的人能活下去;明明活着受罪,却因为爱的人会难过,所以也逼迫着自己活下去所谓的人啊,不就是这样感情用事的生物吗? 郑文轩临走的时候,林沛然去送他。 他像个大孩子似的,把脑袋抵在林沛然肩上,好像很疲累,又好像很不安,嘴里一遍遍跟林沛然说着:你等我等我要等我 第十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完全平静了,然后慢慢吞吞的坐了起来,叫来护士。 麻烦您,我想办下转院手续。 * 这次遭遇,令林沛然认识到一个人的弊端。 他可以独自扛起所有的苦和痛,可是只要他还想活,那么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在他不得不上手术台的时候,起码要有一个人能帮他签字。 他咬了咬牙,导出了文档。 D市见面的时候,就找机会给郑文轩看吧。 * 『2018年7月某日。 好希望有一天,能让你看看我藏在这里的东西。 林沛然沐浴在阳光里,眼睛没有焦点,但脸上是轻松的笑意。 他说:你看,无论前一天多么悲伤,多么痛哭流涕,下了多大的雨,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了。 是的,没错,今天的D市,阳光明媚。 白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哭鼻子。 林沛然淡然望着窗外,他看不见东西,但这些天,他已经渐渐能靠嗅觉分清白玉阳台上养的小可爱们 姚乐阳其实很想像平时那样又二又傻笑着回他,可是话出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控制,以至于鼻音过分重了些,我就只告诉你,你别跟别人说啊 我其实可厉害了,真的我害怕的时候都偷偷哭我是能抗风抗浪的大人了,我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林沛然既心疼又羡慕。 羡慕之余,还有点淡淡的佩服。 白玉只知道林沛然没地方去,要在他这里借住一段时间,他向来不多问朋友的难处。所以,当他看到瘦了一大圈的林沛然,第一反应就是: 你没去吸毒吧? 上次见他起码还是个人模人样的,现在林沛然这副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林沛然瞪了他一眼,白玉很快就回过味儿来,医者的本能令他脸色沉了下来,他已经意识到林沛然这样哪里令他觉得熟悉。 他直截了当的问:你病了? 白玉想了想,跟他说:回头我不忙的时候,就去下一个。 林沛然就很高兴,好啊。然后突然就沉默。 他顿了顿,说:我把我号送你吧,我不在江湖了,害我的花哥也不能继续闯荡,好像也挺寂寞的你要是被我基友插旗,可别太丢我人啊。 白玉全都答应。 林沛然又说:以前我生病的时候,渣文都变着法儿做好吃的来讨好我,你别看他长着一副不通家务的样子,其实可会做饭了我记得唔 想要在走廊里听清郑文轩讲话声音,贝佳的耳朵未免也太管用了些。 他忽然笑了,是真的觉得可笑。 他问贝佳:姑娘,你读过《民法》吗?非法监听他人住所属于侵犯他人隐私,情节严重要负刑事责任的。 贝佳被他堵得愣住,呆了好久才歇斯底里拔高声音:林沛然,你什么意思?!我们都要结婚了,我是他未婚的妻子,我出于好奇调查他平时自己一个人在做什么,这是伴侣情趣,关民法什么事! 林沛然只觉得这个贝佳,和他模糊的印象里那个举止优雅的女神很不一样。 他知道,白天郑文轩的电话是永远打不通的,所以他特意到了晚上才打。 他没有问郑文轩的朋友圈是怎么回事,而是用一种非常平常的语气,向郑文轩做邀请:快入冬了,要不要一起到南方过冬? 郑文轩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异常,Emmm去哪儿?什么时候? 林沛然想了想说:昆明?听说四季如春,或者海南也可以。 好啊,你想去几天?郑文轩轻松笑着答。 自己抱着自私的欢喜餍足了,然后留下一个孤孤单单的郑文轩,独行于茫茫人世? 倘若他病情好转,长命百岁,那他又能让郑文轩放下那苦衷坐视不理多久?若真是无法逃避的危险,那无视岂非终将引来祸患? 林沛然不是没有机会说的。 一次,郑文轩向他露出了从未显露的疲惫,在录音室里向他寻求慰藉。林沛然不舍得再给他增压; 两次,郑文轩坚若顽石,林沛然要跟他等价交换秘密,他拒绝了; 如果可以,我想永远留在那个梦里。』 * 凌晨,白玉关上了小卧室的房门,背靠着它,慢慢、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他掏出了烟盒,一根一根,将自己包裹在浓厚的烟雾里。 他声音很轻,像害怕吵醒什么人的安眠。 所以,不想看到父母有更多白发;不想还没证明什么,就被冷嘲热讽的人当作反面教材;不想还没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优秀的人,就折戟沉沙 长大了,早晚要独当一面。 林沛然心底仿佛有一扇门被打开了,豁然开朗。 他温声问:扛不住的时候你哭过吗? 林沛然猝不及防,一愣之后,脸腾地烧红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周围疏密错落的人群,嘴皮子都结巴起来:你你那个 郑文轩故意似的,回头对他眨了眨眼,笑容中带着爽朗的狡黠。星星点点的灯火映进他的眼底,林沛然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胸中羞涩和温馨的气泡,忽然在一刹那间全都猛地涌上来,啪啪啪地炸开在耳边,让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他赶紧低下头,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手指,只敢把它们缩在郑文轩的手心里,脚步趔趄、不知目的地和郑文轩随着人潮推攘往前走。 慌张和怯意快把他吓得心脏都不跳了,他偷偷用余光瞄着周围人的反应,有一种偷欢的兴奋和刺激,又有一种如此大胆暴露于光明之下的忐忑。 他低着头,木然坐在地上,再也没有动作,像一瞬间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和生机。 白玉在旁边静静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手臂还没有伸出去,就先一步被林沛然察觉,他看到林沛然按着心脏动了动,愣愣转过头来。 他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死寂的眼睛。 只是看到这双眼睛,他就被巨大的悲痛笼罩。 * 『2018年11月某日。 不只是佩服,我也很感谢她。如果不是她,我可能没有下决心的勇气。 想活下去,真的不是只有理想和执念就可以。 他无措盯着郑文轩,连语言的组织能力都快丢掉,渣、渣文我们这 郑文轩握得更紧了,悄悄凑到他耳边说:D市也就是这个好处,这里基佬多,大街上穿着情侣衫牵着手大摇大摆的同性到处都是。有的是真Gay,有的就只是基友闺蜜,D市人民见惯了一对百合一对基,小场面,不会在意的。 林沛然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的提心吊胆根本就该喂狗,又气又恼拿软绵绵的眼刀瞪他,郑文轩!你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 郑文轩没答他,咧着白牙笑得像只二哈。 林沛然不敢吵太大声引来众人侧目,徒张着口,被郑文轩看得耳尖滚烫。他只好默默别过头,目光斜斜落在人群空隙的地面上,可着劲儿把脑袋往脖子里缩。 白玉于是就不再说话。 林沛然的癌细胞扩散转移了,他没去医院检查,也知道这回事。身体的反应最为直观,他全身上下都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中,就连药物也不能打断。 止疼药好像失去了作用,就算加大剂量也收效甚微,靶向药也不如以前好用了,林沛然吃完最后的存货,就不打算再买它们。 但为了不让白玉一直一直眉头紧锁,他还是努力表现出得到缓解的样子。 他去拉白玉,懒懒躺在被窝里,软软道:要不你陪我聊会儿天吧? 郑文轩笑了笑,问老板要了两人份的,打包好挂在手腕上,背着林沛然转头往大路上走。身旁的人不断投来好奇的眼神,他都视若无睹。 走着走着,郑文轩忽然感觉自己颈窝里湿了。 他脚步稍稍顿了顿,又继续一步一步往前。 还好吗?一声不吭的。 林沛然的声音比蚊子嗡嗡还小:我怕我一开口,又吐你一脖子 她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半点没有二代本应有的那种贵族的矜贵和修养。她还是很趾高气昂,但让人觉得和泼妇没有差别。 林沛然好像隐隐明白了一些事,又好像没有明白。 郑文轩说贝佳有病,是什么病?听她的话,她应该知道自己和郑文轩是一对儿,那当初郑文轩和自己分手,是因为她吗?郑文轩这些年都在他和贝佳之间周旋?贝佳握住了他什么把柄吗? 林沛然从未离真相这么近过。他不是傻子,如果是他一句话就能劝退的婚姻,那郑文轩和贝佳之间,恐怕还有更多秘密。 他按住狂跳个不停的心脏,平淡又一针见血地反问:当同妻,开心吗? 郑文轩的小号动态很少,林沛然并不知道,他这个号里全部的联系人就只有林沛然一个而已,所以郑文轩的每条朋友圈,其实都只发给林沛然一个人看。 只是,他发动态的频率实在太低了,偷窥了太多次的林沛然,几乎都已经能背下他页子里的每一个字。 林沛然一时兴起,才想着去看看郑文轩据说已经不怎么用的原来的号。 他这念头是生于无意,点开对方的朋友圈也是随手,心里猜也知道,这号上估计就是些单位非转不可的领导发言之类的,所以林沛然其实并没抱什么期待。 但被拒绝访问的那一刻,他还是对着手机愣住了。 第二十章 林沛然一打开,就愣住。 白玉仰着头看天花板,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和他无关的事:你知道吗 他的话只说了半截,之后就是长久长久的沉默。林沛然等了好半天,也没能等到下文。 白玉又叹了口气。 有些故事,是没办法分享出来的。就算想说,到了嘴边,就讲不下去了。 第16章 郑文轩好久没觉得日子这么轻松了,整个人都有种扬眉吐气的骄傲,这个周末是我们俩的,只属于我们俩。 林沛然脸色微红,淡淡嗯了一声。 等了二十来分钟,郑文轩就到了酒店楼下。林沛然下去的时候,他正靠在半开的车门旁边,凸了一个自以为很帅气的姿势,抬头一看见他,就冲他咧开一嘴白牙。 林沛然实在没忍住,大呼着煞笔朝他脸按了过去。 自由行并不适合开车,郑文轩于是把车停在了宾馆停车场,两个人改换步行,去附近的商业街找吃食。 林沛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摸着后颈尴尬垂首说: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白玉深深看了他许久。 过了好半晌,他冷不丁跟林沛然说:明天去公证处吧。 ?林沛然一时没闹明白,去公证处做什么? 傻逼。企鹅资料谁会全部填真实信息。 傻逼。每次一失踪就十天半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傻逼郑文轩,你他妈就是仗着他喜欢你就是仗着他喜欢你 屏幕亮了亮,郑文轩的回复来了:『Emmmmm我错了,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林沛然幽幽叹了口气。这起码证明,这消息不是企鹅敷衍的庆生功能,而是郑文轩本人发来的。 当他想明白这点,他后知后觉摸上了自己的脸,意外摸到一片濡湿。 原来不知何时起,他已泪流满面。 * 第二天,林沛然写完了那首歌。 他想了很久,然后选了缪斯乐队一首经典曲子的名字,简单粗暴安给了它。 他屋子里一片昏黑,没有灯光,走廊上的光线映亮了里面简单的构造,他看到浓重的黑暗中,他的床边上坐着一个人,正对着他,一双幽灵般的眼睛黑得发亮。 贝佳。 郑文轩的笑容僵在脸上。 玩儿够了? 郑文轩全身冰冷。 他茫然把它们掏出来,发现居然是自己留在郑文轩家鞋柜上的房卡和钥匙。 渣文他什么时候塞进自己口袋里的? 林沛然呆愣着眨了眨眼,发现和它们夹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又丑又张扬跋扈的字,龙飞凤舞写着: 『给哥看家!』 硕大的感叹号,恨不能把整张纸都顶满。 姚乐阳说她脑子里像绑着个铅锤的时候,林沛然就害怕是这种结果,所以格外严肃提醒她一定要早点看病。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的担心化成真相,居然有这么让人揪心。 命运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吗? 这世上,难道真有命理之说? 林沛然会这么想,是因为他跟姚乐阳同一天生,他早上八点,姚乐阳下午五点。他们从小到大,住的是同样的小区,上的是一样的学校,学的是一样的东西,就连骨子里的执拗和倔都差不多 同样的二十多岁,他们的脑子里,都多出了一个要命的东西。 每在那之后,林沛然又会长久地凝视手指上的戒指,一言不发,好像能看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白玉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想跟林沛然说点什么,林沛然却抢在他前面开口: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对还是不对白玉,做人好难,我不想做人了 白玉原本想说的话,于是就说不出来。 他陪着林沛然在阳台的瓷砖上席地坐下,跟他一起浸在夕阳的余晖里,想了想,说: 她很疯狂,但并不蠢笨。她知道郑文轩真想杀她。 她走走停停,然后在一家药店停下来。 她走了进去,买了大剂量的安眠药。 『你该死。』 她脑子里回荡着郑文轩的话。 林沛然背脊挺得笔直,全都忍着,用一种格外狠绝又残忍的语气,对他们说:我不后悔。 外婆什么都不记得,却知道死死扒着林沛然,对林爸凶道:你打他干什么!你打他干什么!你别打然然!你敢打然然我就拿拐敲你! 林妈妈急得都要哭出来,你是不是出去几年跟外头的人学坏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你别乱学,你这这么大的事,要是传出去 林爸语重心长,试图跟他讲道理:你现在有对象是吗?你俩就算有感情,纯靠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去问问身边的长辈,哪个到了我们这年纪,还是靠着爱情在一起的?林沛然,你不能走弯路啊! 哪还有什么对象,林沛然心里发苦。 他原本已经被控制住的肿瘤最近显得不太.安分,因此林沛然实在也没有那个精力,分一点点给小小的绿萝。 在过去的十一个月里,他脑子里的肿瘤整体缩小了20%,这让他误以为一切都有余地,以为他仍被世间眷顾。但真到了大限来临的时候,就会恍然发现,其实老天最喜欢跟人开玩笑,若不经意中了他的捉弄,堪破之时,只能回以苦涩的笑意。 老中医建议他服药的同时,配合放化疗来控制,还给他推荐了一些辅助的药,林沛然看了看价格,就觉得一座大山压在心口,压得他直喘不过气。 他不是没钱,但收入和支出不成正比,早晚会坐吃山空。从前攒下的积蓄不够他挥霍多久了,而癌症的折磨,对他的工作也有很大的影响。 反复的头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睡眠困难、食欲消减、注意力降低他无法专注于创作,有时候有很好的灵感也没办法及时记录下来,加上业内越来越多的恶意压价,吃这口饭的人,生存的空间正在被疯狂挤压。 白玉飞他一个白眼。 林沛然就傻兮兮对他笑。 良久,白玉站了起来。 他翻箱倒柜,最后翻出一堆名片和电话号码来,放到林沛然碗旁边。 殡仪馆、一些风水还算不错的陵园的电话,不过最好的地儿都在国家手里,像是烈士陵园那一类的,所以能挑的都大差不差。 很快,他又继续举着碗、接着扒饭,只是咽得艰难了些。 林沛然没听到他的回音,就忐忑着偷偷抬头看他,眼中流动着某种等着被判决的不安。 他不敢揭穿白玉,问你怎么干吃白饭不夹菜,只好默默等他,等他一口气把整碗白米吃干净,哐地一声把空碗和筷子搁在玻璃面的餐桌上。 林沛然的身体随着那声音微微抖了一下,心如擂鼓。 白玉下意识去摸身上的烟盒,刚摸到,又忍住了,没掏出来。 林沛然缩在被子里,只半个脑袋在外面,软软盯着他:酒吧街也可以吗? 郑文轩恶狠狠拿手拧他鼻子,手劲儿却很轻,你想都别想! 然后林沛然就笑了,好像郑文轩的答案无论可以还是不可以,都没什么关系,那约好了,我下次再来你可不许放我鸽子。 从来都是你放我鸽子,我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郑文轩失笑,又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 林沛然有点不满,这样的举动总让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但埋怨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默默接受了。 贝佳没想到他战斗力有这么强,每一句都把她噎得死死的。 林沛然当年能被称为毒舌花间爸爸,挑人痛点的本事是跟着白玉耳濡目染练出来的,他平时不怼人,不过是出于礼貌。 他以无比冷静的陈述口吻,告诉贝佳:同性恋的性向永远无法被改变,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若抱有双性恋或者掰直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可以向你提交大数据分析材料,让你清醒认识一下这类人群。 你知道渣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是独来独往吗?因为他出柜了,他高三那年跟家里出柜了,他爸狠狠打了他一顿,他父母亲戚跟他断绝关系,把他扫地出门 林沛然又笑了笑,如同轻蔑,你知道他为什么出柜? 你的柔弱、可怜、无理取闹,应该给懂得珍惜你的人,而不是觉得自己无比伟大,花几十年用爱感化一段虚假的关系,到头来只感动了自己。 我对你说这些,是出于情敌的同情,事实上,你连当我情敌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不爱女人。 一厢情愿的事,根本不算爱情。 林沛然挂了电话。 贝佳没有再打过来,她本来是想找林沛然痛骂一顿、骂个狗血淋头的,但莫名其妙地反而被对方给教训了,而且对方的话,她连半句有条有理有逻辑的反驳都发不出。 户口本上的婚姻状态,单身一生只有一次。林沛然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惨然,渣文,你只要迈出那一步,即便以后和她分开了,也只会变成离婚。我守着单身一辈子,是因为有你陪我,可如果你先不要我了,那我那我 他说不出我也不要你了这六个字。 即使郑文轩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也说不出最重的话。 人言若水,覆水难收。 林沛然哽咽道:祝你快乐。 『2018年7月某日。 真他妈疼啊。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可我怕他的冲劲被浇灭之后就再也燃不起来,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又该做点什么来留住他陪他一起逛了三天,玩儿的很开心,我还努力吃了很多东西虽然后来吐得一塌糊涂,不过他终于肯信我食量比他大了,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一扯上他的事,我的难我的苦在心里的天平上好像就变得微不足道。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觉得自己很疯很卑劣,居然用这种方式来竞争。 第二十一章 白玉浅浅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越过他跟陵园的人聊了两句,然后回头问他:叫什么? 什么?林沛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玉说:你外公的名字。 林沛然打了个激灵,忙道:顾顾青山! 然后工作人员就找到了老人的安眠地,将他们带了过去。 姚乐阳口中的大猪蹄子,是她一个远方表哥,年轻有为,三十多岁博士出身,早已是国内同领域的专家。 我跟他们说我要开刀,不过没说是开颅,我妈还以为我痔疮呢还在笑话我哈哈哈不过做完手术第二天大猪蹄子就跟他们通气儿了,尼玛!辣鸡大猪蹄子! 林沛然问她:手术成功吗? 姚乐阳拍着胸脯跟他保证:干净得很!一个礼拜我就被大猪蹄子赶出住院部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呢!~ 那就好。林沛然总算放下了心。 『偷偷练过了?和五月份完全不是一个水准。』 郑文轩没有回。 过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小号加了林沛然,验证信息是文大帅比的小号,不许拒绝。 ?林沛然直觉这背后有些什么,但没有多嘴,乖乖加了。 加上之后就觉得有点神奇,过于显眼的SVIP挂在郑文轩小号的名字后面,林沛然看了半晌,挑眉问道:小号??? 他扯了扯嘴角,淡淡低下头,盯着手指上的银环出神。 郑文轩把另外一枚对戒放进他掌心,冲他笑。 林沛然于是就心软了,轻轻去牵他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 他心里酸酸的,无声握紧掌心的戒指,想要在做出回应之前,先问清楚郑文轩: 渣文,其实我去年 是啊,我们都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林沛然一瞬间懂得了这种看似薄情的笑容的含义。 就算白玉口口声声说着时间能够将一切羁绊和感情冲淡,但其实,真正刻骨铭心的东西,就算是时间,也消磨不了。 他们有罪,可是并不后悔爱了。有憾,但从不为此而恨。 或许会很辛苦,会弄得一身是伤,但也不求任何人理解,不再希冀任何的感同身受,选了这条路,就义无反顾走到黑。 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场仗,大概就是这个春节。 今年的春节来得非比寻常的早,公历刚刚进入二月,就是新春。林沛然不肯坏了正月里家人们的兴致,所以直到破了五,才跟家里摊牌。 乘海那小子躲在小卧室里,只敢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听客厅里的动静。 林沛然惨白着一张脸,跟他爸妈说: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 林爸狠狠掴了他一耳光,暴跳如雷。 抱着枕头的时候,好像就嗅到了远方的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只是,他一回B市没多久就开始发烧,整个人烧得晕晕乎乎,日夜难辨。B市不像C市有个白玉能照拂他,林沛然隐隐想求助姚乐阳,却好几次编辑好消息又删掉。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给更多的人添麻烦。 没有人在身边体恤的时候,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只有靠一次次的忍耐度过去,林沛然在床上废了几天,慢慢也就想明白这些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一次解锁屏幕,都在期待什么。 这个人瞧上去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心比谁都软。 他慢吞吞收回了手,移开视线,然后说:好久没记笔记了,你帮我写点什么吧。 白玉替他打开云笔记。 林沛然循着那淡淡的苦味,望向雏菊的方向,他定定坐在轮椅中,没有立刻就讲话,而是在心下细细斟酌。 直到日暮的辉光里,残阳落尽,月出东山。 晚上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句生日快乐,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傻逼,我企鹅资料是假的,生日是下个礼拜。 但是心又软了。 第17章 能不能放过我啊。 爱而不得,真的好苦。』 郑文轩的朋友圈,居然对他屏蔽? 林沛然不是傻子,他从前不是没看过郑文轩的动态,那时候的畅通无阻,根本不是记忆的幻觉。 他心里没由来的有点冷,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郑文轩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他屏蔽的。 他不想让自己看朋友圈,是想藏起什么吗? 林沛然不愿把事情想得太糟糕,毕竟郑文轩的另一个号,他还是能自由进出;也许郑文轩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集体屏蔽了呢? 郑文轩,我喜欢你,所以我能忍。忍一次,忍两次,忍得多了,觉得之前那么多次都过来了,无非就再一次再一次可压弯骆驼是有最后一根稻草的,就算是大海,也有满溢涨潮的时候。 郑文轩的喉咙里也哽得难受,对不起但是 是你先招惹我的,林沛然的尾音不再能保持平静,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知道自己哭了,可是这次他不想管,眼泪它想流就让它流吧,流个痛快总比流不出要强。 要是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像这个周末一样,甜得人心里冒泡,那他就是死也无憾了。 夜色渐浓,走着走着,灯红隐入树影,人潮也归于零星。热闹的广场远远抛在身后,十点半的林荫路,深黑之中只剩路灯晕黄的微光。 四下寂静安然,再无旁人,林沛然定了定神,和郑文轩同时开口: 渣文 那个 街道上只有零星遛宠物的行人,铺子们都还没开张,这么早开门的花店,也亏得白玉找得到。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的花架,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他情不自禁变得懒散起来。他手指戳着刚刚洒过水、还挂着水滴的娇嫩花瓣,觉得晨曦里的它们格外可爱。 白玉抱着花束出来的时候,就瞧见林沛然沐浴在阳光里,温温软软地逗弄着小花,身上像镀着一层淡淡的辉光,连因病而显得过分憔悴的脸色都变得透明起来。 白玉默了默,上前来问他:喜欢雏菊? 林沛然没回答,只腼腆笑了笑。 他问白玉: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白玉答说:你很努力。 林沛然于是就笑了,他慢慢摇了摇头,说:我是个俗人。 他跟郑文轩说,这两天感冒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知道,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是父母,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最怕被人瞧不起。 他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与其让他们为自己的死亡而痛心,不如早早把他扫地出门,当做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他悔啊。 他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们了。可是比起花费二十多年心血养育一个早逝的儿子,他宁愿父母养了一只白眼狼,想起来的时候可以痛快淋漓的骂两句,而不是抱着张黑白的遗像以泪洗面。 我可能其实有点傻吧(笑~)』 半夜的时候,郑文轩发来消息,说已经到了住处。 林沛然回他:『晚上走了不少路,泡个jio再休息吧!』 郑文轩只回了个嗯。 林沛然在看到消息的时候,好像在那个瞬间,透过屏幕看到了一个凉透了的郑文轩,一个湿淋淋被浇灭了所有火焰的郑文轩。 我明白,我的情况和她不一样 但我在这世界,实在还有太多温柔的羁绊没有还清。所以倾尽最后的力量,也一定要还之以温柔。 比起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如求仁得仁,尽可能减少一些悲伤吧。』 一贯以火炉著称的B市,今年冬天竟然破天荒下起了大雪。林沛然早上一起来,就看到阳台外面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又急又紧地往下飘。 地面裹了厚厚一层银装,太阳却居然没有完全藏起来,日头偶尔从层云里探出脑袋来,将雪花照得像钻石那样晶莹发亮。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泄劲。 郑文轩用大度般的口吻,跟他说:没关系,你气我、骂我都行,哥都受着。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难得有这么好的消息,你就不为我高兴一点吗?总是谈曲子,我都以为你找我没别的意义就是为了灵感了 林沛然捏着手机,眼中光芒闪动。 早干嘛去了,郑文轩,你早干嘛去了。 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这句话如果早几个月听到,林沛然何必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样子。 * 『2018年10月某日。 阳台的绿萝死了。』 临近年底,目力所及的每个人,似乎都开始变得忙碌起来。空气一天一天变凉,南方潮湿阴寒的天气,陪着呼啸的北风往颈窝里一钻,就能生生透到人骨子里去。灰蒙蒙的阴云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不肯给地面上的众生留下半点温暖。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更冷。 第二十二章 他听见林沛然说:郑文轩 郑文轩我疼 郑文轩的胸口如被钝器重击。 他托稳了林沛然,微微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好半天才说出安慰的话: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只有你愿意为之而死的东西,你才能够藉之而生。[注] 林沛然望着残阳,说:我不后悔。 跟家人斩断联系也好,放弃治疗也罢,他渐渐地、什么都没有了,只一副苟延残喘的病躯,和一个等待的执念而已。 但若真等不到,就等不到吧。 尽管他内心无比期盼着能在最后有一些美好的温存,能减少一点自己的不甘心,可想到自己终将离开,这心情就如坠入深海般,越陷越深,再也浮不上来。 家这个字,让电话那头的郑文轩嘴角情不自禁扬了起来。 刘海能拯救发际线,这是我最近发现的秘密你造你为啥总显年轻吗?就因为哈欠你那刘海他说着说着,语声就弱了下去,太近的呼吸吹在手机的麦克风上,震得林沛然耳膜直颤。 唔渣文? 均匀的鼾声悠悠从听筒传过来,林沛然哭笑不得。 这人真的累坏了。 他对林沛然淡淡地笑,又开始不知道第几次的教他养花。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林沛然还是很兴奋,他长久看着天边赤红的云霞,像看到了十月里如火的红枫。 我忽然想起一句成语,浮生若梦。他说,果然就像做了一场飘渺不实的白日梦 白玉知道,他又在想郑文轩。 他瞥了瞥手机上的时钟,犹豫了一下,跟郑文轩说:不早了,你明天还得上班吧?我这也没什么事儿了,要不你 郑文轩没动,还早,我再陪你会儿。 林沛然敛了敛眼睫,心又软了。煞笔吗,过会儿地铁公交停运,我看你怎么回去。 郑文轩却显得云淡风轻,半点不放心上:大不了不回去了,明天请个假把你好好送上车再说。 林沛然笑话他:你这算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 那时候他还等得起,可现在,他等不起了。 他内心声嘶力竭地渴求着,喊着他需要郑文轩,喊着他想和他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然后厚重的网就将他的心牢牢缚住,再不能进半寸。 他必须把他推开。 林沛然涩然道:是啊,我找你就是为了灵感啊。灵感这种东西又不是随时就有,我都不想搭理你了,却还一直跟你保持联系,不就是图这个吗?你是我的灵感,灵感就是我的收入,我靠这个吃饭的,不缠着你缠着谁? 郑文轩被他刺得有点不舒服,我知道你心里有怨,但也别说得这么这么 你看,就算身边没有一个人,也还是有关心他的存在的。 他的大脑,用痉挛这种指令,来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休息了很长时间,也没有人来催他,于是他就这么躺着,听着仪器有规律的哔声,慢慢和呼吸的节奏维持成某种和谐的和弦。 林沛然古怪的脑子又开始产生灵感,扣人心弦的旋律和音符不住网上冒,在他心里演奏着。 这举世无双的音乐会,只奏给他一个人听。 郑文轩很想联系他,又心生畏怯,他怕自己打扰了林沛然难得的安逸。林沛然那么快乐地在名山大川里放飞心情,他这时候凑上去,会不会给他添堵呢? 他纠结着定下决心,默默给自己定了个时间:三天,如果三天内林沛然和他没有任何联系,他就再不要脸一次,就当一切回到零点,他从头开始追求林沛然。 他没想到居然会被林沛然主动联络。 猝不及防的惊喜和忐忑,令他迟疑了好几秒,才将电话接起来。 电话里的林沛然声音听起来有点哑,郑文轩知道他最近都在山上,就叮嘱他,山里温差大,就算开了春,晚上也要盖好被子,不要受凉。 『10月15日,婚纱照。』 他们要结婚了。 他们要结婚了。 他们要结婚了 现在他知道,他所体会过的最难过的瞬间,不是所爱的人不爱他;而是明明清楚未来渺茫,他们仍努力着珍惜每一点滴相逢的机会、共同在社会的夹缝里求生结果,那个人却比他先放弃了。 他太久没有回复,白玉也没着急,而是在发完所有的截图之后,跟他说:『都这样了,还是死心吧。』 可林沛然不想死心啊。 就算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也还是想亲口听郑文轩说出来。哪怕是令人绝望的真相。 他还记得郑文轩的报警记录,还记得郑文轩的等我,他还带着郑文轩送他的戒指,郑文轩说把他套住了的说他的人、他的一辈子,都是他的 『我要读神行啦!拜拜!』 神行千里是他们大学时一起玩儿的网游里的技能,眼睛一闭一睁,就是新的地图。 他以为郑文轩工作既然这么忙,应该是没空回了,所以也并没期盼能得到及时的回复。 但没想到郑文轩在他上车没多久之后,就发来了信息:『今天好点儿了吗?还难不难受?』 林沛然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失落,他嘴上说着让郑文轩好好工作、努力奋斗,但郑文轩真这么做了的时候,他又会有一点点落寞。 林沛然觉得这种地方,还是要自己亲眼去见过才好决定,便顺着问:唐老师睡哪儿? 白玉动作顿了一秒。 他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搁在最上面,这个。 林沛然于是软软笑道:那我睡他旁边吧,他人好,能罩我,你给我带草也方便。 白玉张了张口,心中忽然猝不及防涌上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他猛地忍住了,然后答:嗯。 在聊其实他去年十月,被确诊了脑癌。 他想问郑文轩,在知道了他没多久可以活了之后,还愿不愿意被他套上戒指,愿不愿意陪他走完余生。 他真的好想好想听到答案。 林沛然表情全都埋在阴影里,僵硬得不像话。 郑文轩连忙打了个圆场,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跟他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处理一下 * 天光乍破,夜雨初晴,白玉如常来给林沛然送早餐。 林沛然懒懒翻了个身,陷在被子里,不愿起来。 天色还早要不你直接去上班吧,我这会儿不想起。 白玉将碗搁在他床头,一声不吭拉开了窗帘,被春雨洗得水润的阳光洒进室内,他淡淡道:不早了懒虫,太阳晒屁股了。 他身在深渊中,被泥沼闷得喘不过气,可是有一道阳光,一直都有一道阳光,他抬起头就能看见。 * 林沛然,是他从第一眼就喜欢的人,他发过誓要一辈子对他好的人是哪怕什么内情都不知道、也肯义无反顾相信他,一个年头、两个年头用人这一生最好的年华陪他磋磨的人。 他在等他。 拿命等他。 《Time is running out》。 他听着这首新歌,脑中就充满了郑文轩抱着贝斯、手指抡着琴弦的样子,在聚光灯下耀眼、璀璨,夺目如同星辰。他幻想着有一天郑文轩能弹弹这首歌,能和他一起合奏,哪怕只在梦里。 白玉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事实上,他也顾不上照顾林沛然的心情了,因为林沛然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他断断续续的发高热,而且总是睡觉,好像一天睡上二十个小时也不够。难得有精神起来的时候,也吃不进东西,一吃就吐,整个人飞快消瘦下去。 他总是问一些已经问过很多遍的问题,像是没话找话,可是后来,他知道自己是记忆衰退,反而不怎么开口了。 林沛然低下头,从搂着自己的外婆怀里脱身出来,退了两步,跪在地上,认真又慎重地对着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对不起。 他站起身,要出门。 林爸一烟灰缸砸在门口的鞋柜上,玻璃的烟灰缸砸得粉碎,一块块碎片在他咆哮的声音里瑟瑟发抖。 你他妈出了这个门就不是林家人!永远别回来!! 人生穷短,倏忽百年,即便没有病苦,我们也无可避免地终将老去。 这短短一瞬的旅程,就算是记忆,也并非永不可磨灭之物。唯有思念之心,能得长存。 第18章 若心生想念,便请看看天上那轮明月吧。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之后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恍惚起来。醉人的春光敛着人世最润物无声的温柔,在一场春雨一场暖的十数个夜里,悄悄将土壤里沉睡的蝉虫催醒。樱花大道两旁的樱树开了花,暖风轻轻地将它们清淡的芬芳带上小楼的阳台,在敛着水痕的天光里安静诉说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第二十三章 他还活着。 认识到这一点,他又放心闭上了眼睛,静静躺了好一会儿。 没有人能帮他办理手续,他被扔在急诊室的某个床位上,已经做完了应急处理,四周有些嘈杂,纷乱的人语声涌入他的耳朵,但他一时间听不懂他们都在讲些什么。 除了醒来时的那阵抽搐,他的身体状况好像已经稳定下来。 林沛然忽然笑了。 他收起了那枚戒指,恋恋不舍走出去两步,又回头。 林沛然举着手臂冲他挥手,轮廓柔和,眼中噙着笑意。 郑文轩想了想,于是也扬起手臂,跟他挥手,走了,你路上小心,到宾馆给我发消息。 林沛然点头。 郑文轩和贝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阖家欢喜,贝佳父母对民警千恩万谢,民警也欣慰得很,临送走还跟贝佳说:生活没有那么阴暗,有太阳的日子就有希望。 贝佳回以微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肤白貌美的她真心发出笑容的时候,比平面模特还要上镜。 贝佳表现得一切如常,从未有过的温柔、平和、体贴、安定。她和父母说,自己这些年给他们添了很多麻烦,还真诚地向他们道歉。 父母觉得她终于长大了。不论抑郁还是狂躁,他们的女儿始终是他们的女儿。 这世界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充分了解自己,她是个不靠着谁就活不下去的人,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接收她的负能量,因为她自己完全不懂得消化。 过去的五年,郑文轩承担了她全部的宣泄口,她心里其实很清楚,自从林沛然一语道破,她就认识到,她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郑文轩,只是因为这个人,这个人比别人更有耐心、能陪她更久。 她骨子里的自私,注定她只考虑自己,她只想找个能永远接受她的发泄的工具人而已。 这么好用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了。 她心中难过。 无形之中,好像有一把刀子,正切着他的心,一片一片切碎,痛苦到语言难以言说。 终于,这折磨到了头,他下车,看到出站口脸色阴沉的姚乐阳和白玉。 白玉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但一个字也没说,转身就走在了前头;姚乐阳张了张口,本来好像想对他说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红着眼眶狠狠瞪了他一眼,跟在了白玉后面。 郑文轩回味了一下姚乐阳那个眼神的含义,心猛地乱了。 他手足无措,三步并两步跟上他们,全身如坠深渊般,不停地下沉下沉再也落不到底。 白玉摇头摇得干脆,但想到林沛然看不见,又补了一句:没有。 他收起地上脏了的床单被罩,无比顺手把它们扔进洗衣机,然后熟练拿来拖把,把地上黝黑的血迹拖干净。 林沛然快五天没怎么吃东西了,白玉白天想着法子给他弄了点补充营养的流食,但林沛然还是吐得一干二净。白玉打算天亮就弄营养液来给他吊着,以免他没病死先被饿死。 这些天,林沛然连咳嗽都变得没有力气,药也几乎灌不进去,好几次白玉劝他去医院吧,都被林沛然拒绝。 林沛然说:去医院的话就会变成刀板上不能动弹的鱼肉反正都要死,我不想死得那么狼狈。就安安静静这样挺好,反正后事都安排好了。等着结束,比想象中要轻松很多。 他并非不遗憾的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D市,明年的今天还能不能来这里看山看花、和郑文轩携手同游,全都是未知数。这次去不了的地方,可能此生都再无缘看一眼了。 他也很失落啊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所以他反而一直在安慰郑文轩:没事啊,没有的事,我玩儿得挺开心的,反正本来也就是自由行,随便转转。现在到哪儿吃不到小吃看不到景啊,全国走下来还不都大同小异 说得多了,郑文轩就揉他的脑袋,这次你开心就行等下次,挑个春天或者秋天,不冷不热的时候,再把这回没去的地方都走一遍,哥陪你。 林沛然故意说了个他绝对腾不出空的时间,11月吧,中旬?大概去一周。 郑文轩迟疑起来:可能有点困难? 林沛然扯了扯嘴角,嗯?没假期吗? 郑文轩苦兮兮跟他讲:倒是可以调休不过一周太长了,不好请。 林沛然悲凉笑了笑,哦,那婚假好请吗? 郑文轩疯狂地怒吼道:他的戒指呢!!他手上的戒指呢!!! 每个人都被他吓坏了。他如同一只发狂的野兽,谁也不敢去接近。 他反反复复摸着林沛然的手,那上面本该有一只银色的戒指,是他亲手戴上去的 林沛然怎么会舍得把它取下来呢? 怎么可能会舍得呢? 老头以为他听不懂,瞪着眼睛吼他:劳资喊你出克(去)! 林沛然灰溜溜拿着单子,转身想走,迈了两步,又坐回来,对不起,我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老中医拿他没脾气,想敲他又下不去手;他一急眼就喜欢说土话,劈头盖脸的,林沛然只能听懂个囫囵,你个伢子到底搞莫斯?个斑马,都不想哈自噶老头老娘呀咧?别个蛮想活,就你蛮想死,你要是我孙娃,劳资一巴掌夸你过克!你说你正满还克啷克哩? 林沛然默了默,还是对着老爷子笑,回答说:不去哪儿,就是想回家了。 老头本来气得打抖,嘴撅得老高,一听这话,又不好再说什么。他一个劲儿长吁短叹,气得眼角都是红的,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没好气问:真想好了? 可是等他的心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又开始心疼。 林沛然太瘦了,跟大学被他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个林大少爷比起来,现在这个林沛然简直像被抽空了躯壳,只一副苟延残喘的骨架,瑟瑟支撑着骄傲和倔强。 他轻轻安抚着林沛然的背脊,弓起的脊骨一节一节凸出在枯瘦的背上,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阵地颤抖着。 你是不是不舒服?郑文轩试探着问,下意识想去开灯,要不要我 林沛然匆忙阻止了他,坚定摇头:没有,没关系过会儿就好了。 他的时间不太多,不能太磨蹭。 * 雪霁初晴,就到了新的一年,郑文轩给他发来消息,说元旦快乐。 林沛然回了个同乐,想了想,把工作室郑文轩的贝斯背回了家,调了音,放进他书房里。 郑文轩和贝佳的婚事黄了,因为贝佳发神经在单位闹得太大,贝佳的父亲很不满意,觉得郑文轩掉了他女儿的颜面,非但没有将他调去B市,反而把他给明升暗降了。 白玉眉头一皱,张了张口本想问什么,但马上又自己想明白了,过了半晌回他:好。 林沛然不自己看,说明他看不了。 郑文轩屏蔽了他?他俩在闹什么? 白玉带着疑问,打开了郑文轩的朋友圈。 里面大多是些没有营养的转发,运动的照片,聚餐的照片,还有 白玉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他:郑文轩动态更新了,他发了一张照片,戴着和你一样的对戒。 林沛然愣了一秒,然后有些捉弄似的,温声调侃道:你不是把他拉黑了吗? 林沛然释然般叹出一口气,谢谢你,这是我这个月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骄傲转过头来,眼中闪动着某种自豪的色彩,某种怡然自乐的甜蜜,我没看错人,对吧? 然而,真正的离别到来时,就如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你失手打碎了最心爱的东西,在那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之后,所有的声音忽然潮水般离你远去,你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空白,你的心中忽然漏开了一个洞,你听得到寂静的夜里最狂猛的风声,它们争先恐后地从你心中的那个洞穿过去,如同贯穿了你的灵魂。 郑文轩大口大口灌着啤酒,双目通红。 贝佳按住他的肩,癫狂般喊道:刚刚是林沛然的电话对不对?他不要你了对不对?他拒绝和你复合,你不用再想着他了啊他不要你,我要你啊,我喜欢你啊郑文轩你能不能看看我,你看看我 郑文轩抬起头,看她。 他眼里没有东西,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深沉的黑。 他忽然觉得,也许是时候告诉郑文轩真相了。 郑文轩一腔热血在为他们的未来努力着,可如果自己连未来能有多久都不告诉他,岂非是骗了他一个空中楼阁。林沛然知道自己怯懦且自私,但也实在不想剥夺郑文轩知情和选择的权利。愿不愿和这样他的拥有未来,应该是郑文轩自己来决定。 可他这样的事,要他怎么开口 林沛然的视线定格在自己的笔记上。 他翻着自己前面记下的东西,边看边读,然后被这仿佛黑历史公开处刑一般的文字羞得面红耳赤。 早上也不用强迫自己早起了,多休息。我睡眠浅,你那动静藏不藏都没差,有什么禁忌及时告诉我。 好。 如果我上班,随时可以打我电话,我24小时待机。 好。 无论怎样,好好道别,别留遗憾。 所以他迈出楼栋的时候,不仅没有回头,步伐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异样。他知道,身后厨房的小窗里,有两双眼睛正望着他的背影,等他停下来,看他们一眼。 他不敢看,因为这一眼若看了,就走不了了。 * 『2019年2月某日。 大概就是那句话,无情多笑痴情者,痴情多付无情人。 他难过不只是因为姚乐阳,有些他背负了太多太久的东西,在找到跟自己共鸣的同类的时候,会一发不可收拾想要冲出躯壳宣泄出来。 他没有立场责备姚乐阳,他自己也是一样,把什么都遮得严严实实,一肩挑不住也要硬挑。 可他们这样的人,也不是不会难过的,也不是多少辛苦和疼痛都能面不改色吃进肚子里。他们的坚强,无非是用我很好的假象伪装起来的脆弱。 还好,阳阳还能偷偷跟他委屈。 至于他自己委屈本身,就是一种撒娇式的、可以被宠溺的情绪,已经决心独行的他,连可以委屈的对象都已没有。 第二十四章 林沛然那颗冷到冰封的心好像又开始跳了,像个过分陈旧的老蒸汽机,吭哧吭哧,苟延残喘。 哪怕郑文轩压根儿就把他的生日弄错了,哪怕这很可能只是靠着好友生日提醒发来的自动消息,林沛然也还是心软了。 他久久望着天花板,暖黄的小夜灯映着一点点模糊的海浪和繁花的影子,除却灯心一点微光,整个房间都沉在大片大片的黑暗里,仿佛随着哪一次不经意的频闪,就能将这点如豆的昏黄吞没。 他没有拆穿郑文轩,等了太久的酸楚和莫名别扭的脾气杂糅在一起,他发出炮仗味儿十足的违心的话:『你还知道戳我啊?』 傻逼。连他生日是几号都记不清。 说罢,他就赶紧勾着贝佳连拖带拉的走远,边走还边欲盖彰弥似的嚷嚷着:你不是忙着赶项目呢吗?怎么大半夜还跑出来我们大老爷们儿唠嗑你也来掺和 林沛然乖乖站在原地,听不真切他们的对话,只模模糊糊听到贝佳说什么周末不见人影、伤心、看了一晚上、长能耐 他摊开手掌,戒指的周围被他的指甲攥出了几条弯弯的印子,被跳动的血管一碰,就有点儿一揪一揪地疼。 郑文轩太低估女人的疯狂了,他自以为胜券在握,又怎么会知道,他周末匆匆盼着提前下班时候的、那副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儿的样子,有多欠揍,有多张扬,有多刺眼。 贝佳误以为他是和他徒弟周末有约,却没想到居然跟踪出个林沛然。 他控制不住地害怕,惴惴不安,为了不那么恐慌,只好一遍又一遍去摸手指上那枚戒指,把它擦得发亮,把它贴在胸口的位置,然后在心里说:等他等他再等等他 也许是渣文碰上了麻烦的事,不得不和他断联系。林沛然这么想。 黎明前总有最后的黑暗,这说不定就是了,他一定得坚持住。 可是好辛苦啊。 没人告诉过他,为什么会这么辛苦。 这是不可抗力,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有努力让郑文轩打起精神。 他想了想,在屏幕上打字:『我明天上午大概是爬不起来,你可以放飞自我睡个好觉』 刚打了一半,还没来得及发出去,郑文轩那边就发来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 ?林沛然不明所以。 他的记忆,一下子就被拉进年少时流淌得太慢的时光。老旧的书房里弥散着令人安心的纸墨的味道,厚厚的羊毛毡垫起一张张发黄的宣纸,斑驳的碎光从窗台上投下来,照亮被一大一小两只手握住的笔。笔尖蘸饱了搅了金粉的浓墨,在红联上写下除旧迎新的春对,窗外艳红的鞭炮在白雪之上炸成团团簇簇的火花,吵吵闹闹的,好像永远不会停下 第19章 他深吸了一口气,被凛冽的寒风吹醒。 今年今年回家过年的时候,带一副手写的春联吧。 * 但林沛然最后的这个新年,注定不能愉快到最后。 林沛然眉眼笑弯了,温温暖暖的,站台顶上漏下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柔化了他的轮廓,令他整个人都像散发着金色的微光。不是我说,你有时候吧,真的特人.妻、特啰嗦 林沛然!郑文轩不大高兴,皱着鼻头瞪了他一眼。 咳,居家、居家林沛然乖乖改口,把路上解闷儿的零食丢他怀里,喏,一路顺风。 郑文轩点了点头。 临上高铁,他又回头去看林沛然。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一起拥着秋月,听温柔的落雪,听到春花次第开、光阴流转间树荫如浓到天长地久,到海枯石烂。 林沛然心口忽然一颤。 他笑着笑着,泪就淌下来。 他没有天长地久了,春花秋月,可能也只剩一个轮转,更不能奢望什么朝共青丝,暮里白头。他会比郑文轩先走,然后留他一人在尘世里形单影只 林沛然郁闷抱着脑袋坐了起来。 虽然姚乐阳说得轻松极了,可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脑子里长肿瘤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他原本的责备也说不出了,只轻声问姚乐阳:你就不怕吗? 啊?怕什么? 姚乐阳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默了半晌才回:怕啊,怎么不怕 要在我脑壳上开个窟窿,切掉我脑袋里一块东西,弄不好有个意外我在手术台上眼睛一闭可能就爬不起来了就算手术成功也难保不会有感染怎么可能会不怕啊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鼻酸,但还是努力跟林沛然轻松说笑。 马上八月了,秋意催人,浓绿的树荫里,有太多藏在黑暗深处的枯物摇摇欲坠。 郑文轩并没看懂他的眼神,他只觉得林沛然还是同以前一样,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安静,像内敛的春光那样温柔和煦。 他朝树荫下的林沛然走过去的时候,好像在某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那个、对不起,我我没想到她会找来她说她打个招呼就回去,没事的。 林沛然侧过头,视线穿过郑文轩的肩头,落在他身后十几米外杵着往这边望的贝佳身上。贝佳无声站在那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有一点可怜。 姚乐阳几乎全天24小时在线,很快就发来了回复:『啊?我正出差呢,最近公司搞了个活动,全程直播,你去字母站直接刷直播见我可能比较快。』 『』 林沛然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为最后的保险的姚乐阳,居然偏偏在这种时候出差了。她不在B市,林沛然除了靠自己别无他法。 尽管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脑子却还难得清醒,林沛然撑着爬起来,扯着穿上还算整洁的衣服,把手机、身份证、银行卡、病历、医保卡、房卡钥匙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死死塞进包里,抱在胸前,然后打开屋子的门,只留一条手指宽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瘫倒在沙发上,手抖着拨了120。 郑文轩想去买外食给他带过来,但又觉得林沛然现在实在离不开人。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离开,林沛然八成会直接扑在地上。 林沛然本来已经点头,答应他去那家在地图上可能看起来更近的店,但似乎是想到,同样标着只有四百米的、近在眼前的LOGO却那么远,又不禁怀疑起真实的距离。 他于是就退缩了,咬了咬牙摇头说:算了,回去吧,我想回去。 郑文轩知道他这是真的扛不住了,是出于保全最后的体力做出的判断。林沛然有多倔,郑文轩比他本人更清楚。 他轻声问:不是一直想去吗?就在眼前了。 林沛然下意识想接好,话到嘴边,呆了一下,目光忽然飘向无尽的长空,变得很悠远, 他最后一次跟郑文轩见面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好像是,你回去准备工作吧,我自己能行。 哎。 林沛然叹出一口气,决定晚上跟郑文轩打个电话。 他在哭。 恸哭不止。 最后一次,他为郑文轩流泪。 眼泪安静地往下淌的时候,他低低道:这次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声音散在空气里,飘飘渺渺,轻轻淡淡,仿佛没有出现过。 天亮的时候,雨就又停了。 白玉按林沛然的指点,笨拙将不太乖的蛋黄们和蛋清分开。 你确定这东西真能打发?打到什么时候算完?白大医生心是很灵,手却并不算巧,让他面对解剖刀可能还会顺手些。君子远庖厨,他在跟吃食有关的事情上,是真的完全不开窍。 林沛然不禁怀疑,他这些年数年如一日的饮食简单清淡,是不是完全就因为他根本不会做饭 可是郑文轩又真的舍不得和林沛然留下的每一条联络,这些一点一滴,都是他想收藏一辈子的东西,每次删掉的时候,他都恨不得把它们刻在脑子里。 贝佳每天都会检查他的手机,虽然郑文轩什么痕迹都不留,贝佳也还是会疑神疑鬼。她要求把他们两人的账号关联,这样郑文轩单人联络的每一条消息,贝佳那里都会有实时提示。 郑文轩照做了,但贝佳还不知道,这些天他又买了一台新手机。 下班回住处的时候,他就用秘密手机和秘密账号跟林沛然联络。 他跟林沛然说:就快了,真的,再过一段时间等我彻底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给你一个结果。到时候我们去海南,去你想去的苏杭,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做生日礼物,陪你玩儿个痛快。 睡吧。 他说完,沉默了很久,才低低接上:再见。 今生风雨太多,但愿你下辈子的每一天,都能被阳光洒满。 郑文轩的手机安静了两个月。 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 郑文轩说:我好像没带钥匙。 林沛然:??? 这展开倒是在林沛然意料之外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郑文轩他,没带钥匙,被关在门外?? 林沛然忐忑着开口:要不,你来我这儿蹭一晚上? 有我在。所以别哭了。 最后一天的计划不得不中断取消,郑文轩把林沛然送回了宾馆。 林沛然一觉睡到晚上,郑文轩也就陪着他,守到天色擦黑,华灯初上。 行程表上的计划被郑文轩一条一条划掉,他撩了撩林沛然的刘海,觉得很有些遗憾:抱歉,你难得来玩儿一次有种没把你照顾好的感觉。 林沛然其实觉得这样也不错,虽然他想去的地方最终没有全部去成,但这空出来的小半个下午,有郑文轩陪着他,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好像也就没那么可惜。 他不愿让林沛然受到伤害,但他又何尝不是一直伤着他,让他痛了这么多年? 结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区别,身败名裂的苦、生死人祸的苦,比起心中爱而不得的苦,究竟哪一种才更让人发疯? 他错了。 他把自己想象成独当一面的英雄,却到头来只是一个处事幼稚的渣滓罢了。 这就是他所期盼的结局吗?他应该尊重林沛然的意愿,不再纠缠他?还是宁可被对方厌恶,也要再一次追上去,重新开始追求林沛然? 第二十五章 林沛然特意选在这里住,就是因为出门走两步就能到D市超有名的步行街。 他来D市,想见郑文轩才是主要目的,游玩只是顺带的。全国大大小小的地方,不论小吃还是风景其实都大同小异,到哪儿都没差别。 他们随便挑了个看起来顺眼干净的店,将肚子填了个七八分饱,然后借着消食的理由,在开阔的广场上轧路。 吃完饭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暗下来的天色泛着迷人的深紫,大街小巷的路灯和霓虹次第点亮,晕成一团一团的亮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两边交相辉映。 白日里缱绻的热浪散尽,昨天又下过雨,小风一吹,那些精致的流光就在风中轻轻晃动着,碎成一片璀璨的灯海。 三次,贝佳突然出现,打断了他酝酿了满腹的草稿,然后出于公平竞争的原则和素养,林沛然放弃了大概率会破坏天平的卖惨; 四次,他真切地想要找一个人托付性命,在郑文轩、姚乐阳和白玉三个人之中纠结,在他几乎已经选择了郑文轩、打算他肯戴上对戒的那一天就把全部告诉他的时候,郑文轩他,要结婚了。 林沛然昨晚其实已经破罐破摔,他在郑文轩面前说出了自己有病这件事,只是郑文轩并没意识到,他说的究竟是气话还是真相。 这个秘密,不如就和郑文轩的秘密一起,永远成为秘密吧。 既然对方都已经要结婚,他告诉他自己得了绝症,还有什么意义?那岂不是看起来更像丧失尊严的卑劣的死缠烂打? 现在,他要看着这条年轻的生命走向终结了。 生老病死对医者来说早如家常便饭,但还是会于心不忍。 到最后,老头还是放他走,回家吧,回家也好有事就及时打电话找我老中医埋头冲他摆手。 林沛然郑重向他道了谢,离开医院的时候,心头轻了一阵。 一件事解决了,还有别的事等着他。 郑文轩握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你就是个疯子! 贝佳扬起了下巴,眼里闪着泪,质问郑文轩:是你说的,你说过你会帮我的不是你跟我说,只要我乖乖的不做出格的事,你就陪我把病治好的吗? 狂躁症根本治不好!郑文轩低吼了一声。 贝佳倔强胡乱抹了把脸,用听似冷静到可怕的口吻跟郑文轩说:我不管,你答应了就要做到。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总是有希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什么也不用解释。但我今天就跟你说清楚,你不帮我,我保证24小时之内,林沛然通讯录上所有的朋友、同学,他的社交网络,还有林沛然他爸妈的单位、朋友,都会飞满你们俩亲密和上床的照片。 你猜,我会不会给你的脸打码? 聊天记录里布满了他自己的气泡,全是清一色的样式,没有任何一条被屏幕左边来的消息截断。 林沛然仿佛知道了什么。 冬天,又来了。 没有征兆,没有预警,又是这样,恍若一梦。 他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超负荷的、正在等死的骆驼,不知道哪个时刻就会落下最后一根骤然压垮他的稻草。 林沛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郑文轩很快收回了手,耳朵根渐渐红了,喉结不自然滚动了一下,生硬道:那个、剥完我去洗个澡,你趁热吃,这东西放凉就不鲜了 林沛然噗嗤一声,低着头闷笑。 郑文轩的脸更红了,没好气道:哪有、哪有你这样的啊!真是 林沛然没搭理他,自顾自趴了下来,脑袋在床边垫着,嘴里嚼着虾肉正对着屏幕只笑,眉眼弯弯的,里面淌着清润的流光。 他只是吃了点白粥,就吐得死去活来,甚至吐出了黑色的血。他把白玉吓坏了,差点就被拖着去急救。 但最后还是没去,林沛然不想再去医院,也不想给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白玉添更多麻烦,哪怕白玉对此并不介意。 眼前一阵阵发昏的时候,白玉给他递过来的药,他都接不住。一连抓空了几次,白玉就叹了口气,直接把药放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吃。 林沛然咕咚咕咚一气儿灌下去,默了一会儿,偷偷把手机的密码锁改了,只留了一个抬腕亮屏和面部识别。 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背靠着柔软的靠枕,清寒的月光从窗框上漏下来,轻轻落在他身上,将他融入一片薄雾般的淡淡的光影中。他抬头望着窗外,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眼神散漫而寂寞。 林沛然很不给面子地嘲笑起他来,并坚决拒绝吃掉那坨软趴趴的东西。 白玉也不会真的逼他吃,他黑着脸,没好气道:林沛然,你故意的是不是?不许再笑我了。 林沛然嘴上答应,脸上却还是笑眼弯弯的。 他今天精神头很不错,脸色都比平时红润了些,还能自己推着轮椅去阳台上晒太阳。 他跟白玉说:我今天能看到光了,虽然感觉自己像一千度高度近视,但是不是昏沉沉一片噪点了你说人心情好的时候,是不是真能自发清除掉身体里的癌细胞? 郑文轩勾了勾嘴角,你吐吧,我从前不把你扔出去,现在也不会把你扔出去。 嗯。 难受得厉害吗?真难受就别憋着,哥绝不笑话你。你在我面前就别逞强了,我比你高,天塌下来我先扛着呢,你有什么不舒坦一定得先给我说,听到没? 林沛然控制不住自己,他视线里一片模糊,嗓子眼像噎了一整颗桃核,哽得几乎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那温热的感觉又淌过郑文轩的颈窝,像烫在他心尖儿上。 他三句不离本行,一味地讲着郑文轩不想听的东西:你说把主和弦换成降D呢?F小调我都写烂了,想多试试有趣的东西。降D、降E、Fm后面接上大三和弦?听起来也还不错?有点像是悲情主调里最后的温暖呢不过中间似乎还少个过渡 第20章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在琴上拨弄着及时进行的乐句,颤动的尼龙弦的声音零零碎碎落进话筒,流水般淌过夜色。 好像也就挂四和弦好听 沛然,郑文轩打断他的自语,难得找我,就是为写歌吗? 林沛然的琴声顿了顿,嗯不然呢? 林沛然抱着手机辗转反侧,心头像煨着一壶滚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从胸口一路烫到四肢百骸,把人烧得头脑发晕。 郑文轩什么也没说,可林沛然就是能明白,郑文轩那里的进展一定很喜人他自己或许都没发现,他整个人说话的语气都变轻松了。 林沛然为他开心,终日飞在缥缈虚幻的云端的那颗不安的心,好像也慢慢落到了实处,终于不再随风飘摇。 也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回到从前林沛然只是这么想一想,眼眶就有些温热。 五年再难再苦,他也守过来了;总有一天,他能骄傲跟所有人说,你看,我没有等错人,我知道,他从来都没变过。 我都什么还没问呢。林沛然无奈扯了扯嘴角。 郑文轩那头极浅地叹了一声,我怕你哪天等不及了,就不要我了,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沛然的心冷不丁被扎了一下,一种难言的刺痛涌上来。 他软着声音呢喃了句:你傻不傻。 * 九月,暑意未散,秋风已至。太阳并没有因为夏天的离开而变得温柔,反而一如既往浓烈地散发着光和热。楼下的桂花悄悄开了,晚风一吹,便裹着沁人的清香卷上窗台。 林沛然于是后知后觉发现,他养在阳台上的绿萝死了。 虽然这完全应该归咎于他养花草太过佛系,十天半月也想不起来往盆里添一次水,但绿萝这东西,生命力过分顽强,不论林沛然放养它多少次,只要在水里泡上几天,都会一次又一次生出新芽来。 林沛然觉得这次它应该也还有救。 所以他给花盆里续了水,想着过几天,大概就能看到幼嫩的小芽从腐朽的枯槁里钻出头来。 林沛然无奈看了一会儿,目光就软了下来,他小心把那张纸贴在鼻尖,深深呼吸了一次,轻淡的墨香中透着它主人身上的味道。他的嘴角不自禁扬起,勾成一个淡淡的弧度。 它在进到自己口袋之前,已经被某人贴身藏了很久,所以蕴着对方惯用的那种柔顺剂的味道。 林沛然攥着那张纸条,像攥着了什么珍宝。 好。他轻轻回应,声音散在熙攘的站台。 一开门天花板掉一地白片儿的惨剧,可不敢再发生第二次了。他收起了钥匙和卡,算是应了郑文轩,给他答案,让他安心。 活着不是罪罚,我们没有罪,谁都没有错。生而为人本就是一种痛苦,我们都在世间背负苦难而行。我希望终有一日,他能坦然面对世上一切苦难,能在有限的生命里真正活得洒脱。 白玉嘴唇猛地抽颤了两下,眼睛顷刻间红了。 他哽咽道:他很强大,不需要谁来救赎。 林沛然的手臂举了起来,在空中漫无目的的寻找着什么,白玉怔了怔,连忙把手递过去。 林沛然抓住了他,然后顺着摸索,摸上他的脸。 林沛然胸口闷疼,疼到几乎无法呼吸,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像被一柄无形的刀子狠狠剜了进去、剖出心脏肝胆,一颗一颗掷在地上无情地踩。 他眼睛很涩,可是居然没有泪掉下来。 林沛然这才知道,原来到了真正难过到极点的时候,就连眼泪都不会给你痛快。 什么才是这世上最难过的事? 林沛然从前不知道。 夜雨停了,阴沉的天空水濛濛的,空气清新舒爽,倒是很给面子。 林沛然好像已经没事,就是精神还恹恹的。他不肯老实呆在宾馆消磨时间,一心想趁着最后一天再到没去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来D市的时候,是抱着单纯而兴奋的喜悦,满怀期待地想要和郑文轩一起留下美好的记忆的,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放纵的机会。所以既然来了,在还能够任性的时候,林沛然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郑文轩拗不过他,只好答应陪他接着逛。 林沛然不想让他再继续担心,他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才终于让郑文轩暂时忘掉了贝佳的事,让郑文轩的眼睛里重拾坚定走下去的星火,他一点儿也不想因为生病就害得一切前功尽弃。 白玉看了看他,手臂横过桌面,轻轻捶了一记在他肩上,干嘛道歉? 林沛然没吭声,但他知道,他勾起了白玉的难过。 白玉喜欢的人死了,死了很多年。 他远比任何人都厌恶死亡。 他本不该再一次用生死这样的事来伤害他。 林沛然费力缓了一会儿,勉强跟他说:你帮我拿点儿药吧我箱子里褪黑素那个瓶子还有白色的那个 郑文轩立马去做。 他开了灯才发现,林沛然简直就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的,满头都是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心疼得无以复加,沛然,咱去医院吧,我怕你出事儿 林沛然的脑子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清醒,他浑身抖了一下,拉了拉郑文轩,孩子气撒娇似的:我不去就老毛病而已,习惯了你陪着我,我哪儿也不去。 郑文轩疼惜着捏他的脸,习惯了三个字,就像一柄利刃刺进他心里。 第二十六章 林沛然一字一句、冷静跟他说:你可以发请柬给陶哥,给煞姐,给同事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还傻兮兮地等着你,等着你从D市调回来跟我双宿双飞? 郑文轩万万没想到,林沛然居然会知道这件事。 他和贝佳公开了,去拍了结婚照,定了日子,但还没领证。 贝佳的父母非常看不上他,因此,贝佳和家里吵架吵得昏天黑地。 他是真正的孑然一身穷小子,父母亲戚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人脉浅薄,收入低微;像贝佳那样的家庭背景,怎么可能瞧得上他呢? D市的人们夜生活丰富,宽阔的广场周围,走几步就能看到在巨大的透明落地窗前、借灯光舞秀的短视频尬舞人才。路人们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些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从他们的镜头前路过时,会见怪不怪地躲开摄像,给他们发挥的空间。 林沛然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惊异和莫名的好笑令他全程忍笑忍得辛苦,每每在和那些欢乐多的二逼青年错身之后,在他们背后捂着嘴疯狂抖动双肩。 习惯就好,D市就是这个画风,自从某音火起来,你走在路上经常会看到,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忽然毫无预兆一言不合就开始尬舞 哈哈哈卧槽林沛然实在是笑得肚子疼,果然尬舞不分年龄,这比广场舞大妈看上去还壮观! 郑文轩看着他笑弯的眉眼,也跟着笑了,顺手似的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往人潮中去。前面人多,你跟紧点儿,别一会儿丢了。 他摸着那些照片,目光平静,若一潭死水。 然后,他极淡地叹了一声。 林沛然还是比他幸运,死心,总比绝望要强。 * 在做了充足的心里准备之后,林沛然联系了郑文轩。 所以,别再对他这么好了也别再试图挽留他,他心太软,招架不住的时候,会很难受,难受到无法呼吸。 林沛然挣扎了很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淡漠又凉薄,他用那种一贯平静的语气,轻轻柔柔跟郑文轩说: 这段时间,我已经想明白了。其实,我 他的手,死死扯住心脏,把它按牢在胸腔里,口中温声道: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 这个月已经有三个长期合作的老客户退单了,林沛然心里其实清楚原因,却对此无能为力。 像他们这种创作为生的人,最怕的就是业内的同行无节制地出卖底线。同样一首曲子,你五千给人做出来,对方只要两千块,品质上外行听不出高下,交付时间大差不差,不傻的老板都会选对家。 可这种竞争,是建立在年轻饭和不计成本的奋斗的基础上的,你年轻有精力肯努力,总有人比你更年轻、时间更多、更努力;你叫价两千,就会有人叫价一千,八百 久而久之,五千的质量再好、再有封神的口碑,也会慢慢变得门可罗雀。 为了吃饭,就只有放下.身段,低下骄傲的头颅,贱卖自己的作品,让买家把所谓的名气和神格通通踩在脚下。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为金钱发过愁,如今真遇到了困难,反而茫然无措。 林沛然慎重思虑了很久,还是同意了医生的建议。他怕疼,治疗和不治疗、吃药和不吃药,生活质量差别是巨大的。他已经觉得很苦,不想让自己变得更苦。 存款还足够撑上几个月,在那之前,反正不是一个单子都接不到,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林沛然抱着这样得过且过的心态想。 可俗语有句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如果说金钱尚且只是他不远的未来要发愁的事,那精神和身体的折磨,就是摆在面前的另一座大山。 开始接受治疗的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恐惧癌症。 这个能轻易将女孩子视为半生的婚姻许诺又反复的男人,真的是他记忆里认识的郑文轩吗? 真真假假,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深沉的绝望将他灭顶。 真的去想的时候,好像又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绝望的事:病痛可以适应,难过可以靠时间抚平,生存的压力人人都有,谁在这社会不是努力赚钱求生,大不了就是一死,而死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就是有种绝望,一点一滴的绝望,日常的绝望,平静的绝望,不求也不被任何人理解的绝望,看不到尽头的无望和失落、痛苦和死寂,如斯心情,汹涌着将林沛然淹没。 D市。 这天晚上,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郑文轩的电话被挂断了,长久的忙音嘟嘟地在听筒里响个不停,他颓丧坐在床边的地上,全身浸在深沉的黑暗里。 他房间的门打开着,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照亮了房间里一点点空间,他看见贝佳站在门口,脆弱、无助、可怜,神情惶恐而委屈。 她说:文轩我没地方可去了我只能来找你了 他岔开话题,问白玉:你都是怎么养绿萝的?为什么我家那个总是病蔫蔫的,叶子也没精打采,不像你这里的生气勃勃。 白玉答说:就是闲散着放养,有事没事添点水添点营养液,晒太阳不用太勤没什么门道。他犹豫了一下,扭头看林沛然,你昨天不是问过一遍? 林沛然的微笑忽然僵在脸上。 他愣了愣,然后不确定道:我昨天问过你? 白玉的眉头皱了起来,点头肯定:问过。 林沛然看破不说破,回他:订好了,周五下午去,周一回。我正物色酒店,你住的地方是哪块儿? 他已经怕了飞机,安全起见,能在地上跑,就绝不再上天了。老中医也建议他最好不要来回折腾,可谁让林沛然坐不住呢?日子每往后推一天,他就越焦虑,谁也不知道九个月前大夫给他批的生死簿有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 他在肿瘤科看到的那些病人,死死生生,来来走走,只有他自己,凭着一股不知道哪来的韧劲儿默默挺到了现在。 他太清楚到了最后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样子,那些状态跟他完全不沾边。他觉得自己各方面的状态都还好,也许生命的尽头离他,还远不止三个月。 林沛然年轻,精力旺盛,肯吃苦,而且敢对自己狠没有什么痛苦是忍不过去的。所以,他幻想自己的路还有很长。 白玉忽然喉头艰涩。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用一贯的那种冷淡的语调说:以后去看你的话,我会带一点。 林沛然就笑了。笑着笑着,慢慢想到了些什么,眉微微皱起来。 他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把它交给白玉,我还有些人情没有还,你能不能帮我跟他们打声招呼? 白玉爽快答应。 缺钱、病痛、精神折磨、圈子大环境的变化、郑文轩的冷淡一桩桩一件件,好像全世界都在逼着他去死。 林沛然不得已选择停下工作,能睡就睡,能歇就歇,少为难自己。 他又开始反反复复的做梦。 梦里的郑文轩比较温柔,不会忽冷忽热的对他摆脸色,也不会和别的女孩子不清不楚,惹他难过。 他心中眼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只要自己对他笑一笑,他就兴奋得像只摇尾巴的二哈。 他只有一个永远都等不到的人。 但他面上还是雷打不动,好像什么也听不进去,执拗又淡淡地说:性取向改不了的。我不想祸害谁家清白姑娘,也不在乎将来有没有孩子,反正咱家有乘海,传宗接代有他呢。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林爸的炮仗脾气根本撑不了多久,林沛然稍稍一激,他就爆炸了,滚,你他妈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别在我跟前丢人现眼!我丢不起这个人! 林沛然死死咬着自己的牙根,一声不吭。 让你滚听见没有!! 郑文轩的眼睛却再也移不开了,他的脚步也挪不动,停下来的他挡住了后面的姚乐阳,以至于身后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跟着停下来。 他忽然猛地冲上去,跪倒在林沛然跟前,小心翼翼去牵他的手。 那些好不容易被他忍住的泪、接到电话一路都没有落下来的泪、得知林沛然不在了也没有夺眶而出的泪,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完全决堤。 第21章 工作人员想把郑文轩拉起来,免得他妨碍遗体告别仪式,但白玉静静按住了那人,轻轻摇了摇头。 林沛然的手指冰凉。 他不知道贝佳和郑文轩回去的路上都聊了些什么,但他能够感觉到这个人字里行间的那种兴奋不见了。 郑文轩在迷茫。 他累了。 林沛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也许他不该让渣文送贝佳回去可出于一个男士的素质修养,他又认为在深夜保护独行的女性安全回家是必要的。 也许,错的只是场合,错在那个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他和贝佳并不相熟。只有郑文轩适合送她回去。 微波炉快速叮热了两盘小菜,白玉的饭食一如既往的清淡,他闷声不吭把碗筷摆好,在林沛然对面坐下,然后就埋头开始吃东西。 林沛然也抓起筷子,但指尖碰到温热的碗壁的时候,他就有些动作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得了脑癌,没几个月了。 他没敢抬头看白玉。 白玉扒饭的声音停了一瞬。 算了,你在这等我一会儿。他拍拍林沛然的肩。 林沛然刚想喊他,就见他三步并两步朝那小吃车跑了过去,挤进拥堵的人群里,跟一群年轻小姑娘们拼胳膊长。 他望着郑文轩的后脑勺,心尖热烘烘开始发暖,简直软成一滩烂泥。 郑文轩排队排得急躁,抽空回头瞅他,一眼看过去,来来往往的人潮里,林沛然衣衫单薄,孤零零站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霓虹映在他脸上,表情说不上来的呆,就盯着他所在的这个方向,像失落在人间迷途的神子。 但一接触到郑文轩的目光,他懵懂的神色就像一下子点亮了什么,眼神软软地盛着笑意,整个人都变的柔和清俊,暖暖地生光。 他没由来的感到害怕。 人的一生会经历怎样的事,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早有天定? 还好,姚乐阳紧接着就飞快在后面做了补充:但你不用担心!位置好对付,而且也不大,还是良性的,切了就完事了! 姚乐阳生怕他多想,轻描淡写哄他说:我前段时间做手术来着,术前乱七八糟检查,术后还要恢复,就索性断网了现在手术都做完了,除了开颅把头剃秃了,等几个月我头发长出来又是一条好叽! 林沛然舒了口气,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吗! 我为了做个好人,为了让自己能在这个社会独立地生存、活着,我牺牲了林沛然,对他的难过视而不见,还给自己扣上保护他的帽子,又抱着自私的眷恋一次次伤害他我算什么好人,我根本就不是好人,坏男人就该坏到骨子里,害怕法律的制裁,哪称得上是真正的凶恶? 郑文轩!你你疯了?!贝佳慌不择路,被自己绊倒在地上,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逃出门外,紧贴着墙壁发抖。 我没疯,郑文轩提着刀,在黑暗中望着她,我从未如此冷静。 他说:你该死。 贝佳跑了。 第二十七章 林沛然很想直接就地蹲下,他全部的力量都已经用来和疼痛做抵抗,以至于连站着不倒都是种折磨 可他不敢。 这里人太多了,他心底其实害怕和畏惧着这样的场合。他一直一直,都压根儿不擅长应付很多人。 这里既没有可以扶靠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地方能歇脚,林沛然只能死撑着站着。 他说不上来的委屈,自己也不知道这委屈从何而来。 林沛然抱着这样的想法,去戳了姚乐阳。 阳阳也有郑文轩微信,让她帮自己看一眼,就能真相大白了。 可这女侠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忙了,林沛然居然又一次在她这里吃了闭门羹,发去的消息有如石沉大海,半点回音也没有。 趁等她的功夫,林沛然就去看了她的微博,最新的一条写着完结撒花,说要断网一段时间。林沛然以为她大概是又写完了一本书,要闭关休息,哀叹自己点儿背,戳的不是时候。 他索性转头就改戳了白玉。 等下了公交,真的站在陵园门口的时候,林沛然就怔住了。 白玉问:怎么了? 林沛然很羞愧,脸红得不像话,眼神还有点惨淡,他呆呆站在门口,迈不动步子,垂着脑袋闷闷跟白玉说:我我不知道他的碑在哪里。 他心里很难受。 在外公生前,他未曾对外公多好,忙于学业的他连老人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外,也从没来过陵园看过他。 左边总藏在阴影里、气味非常非常淡的那个,是君子兰;离太阳很近的却没什么味道的,是蓝雪花;散发着芒果一样清新气味的,是铜钱草;还有两盆没什么存在感,但林沛然知道它们就在那里,是白玉家的绿萝。 他扬起和煦的笑容,有什么好哭鼻子的?就算不在一起了,不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太阳下呼吸吗? 人世就是这样庞大而苍凉的东西,它容纳吞吐着所有人的悲欢喜乐,但又绝不会为其中任何一个个体而停驻。无论悲伤还是快乐,生活都不会停止,人们依然繁碌,该升起的太阳,不会迟到一分钟。 他伸出手,像在接住窗框里漏下的阳光。 我还会想他,我还喜欢他但想起他的时候,也就仅仅是想起他。会有不甘心,但也仅仅是不甘心。 林沛然喉头像有一把刀在割,钝生生地割断他的声带,哽得他一个字也难吐出来。 他在门口鞠下深深的躬。 好半晌,他才直起身子。手刚碰到门把手,开锁的声音将将响起,小卧室里就冲出一声: 哥! 他回头,看见林乘海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写着两个字 于是,他的心里也跟着开始下雪,雪花一碰就化,然后顺着心脏淌下由冰冷变温热的水珠,把胸口洗得水濛濛的澄明一片。 林沛然恍惚觉得,他的生命大概也就像这南方的雪,在被温暖融化的那一瞬间,转瞬即逝。 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再坚强一点。 连阳阳都能做到的事,没道理他就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厚脸皮! 你戒指都收了,不能不认账啊! 林沛然本来想说,你还没戴呢,出了口又变成:你回去准备工作吧,我自己能行。 郑文轩拖着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又帮他收拾了行李,想哄他吃点晚饭垫巴,林沛然吃不进,只好退而求其次哄他睡觉。 等林沛然睡着已经快零点了,郑文轩本想留在这,忽然又不知怎的心虚想起自己睡觉容易打鼾,万一又弄醒了林沛然还不如就听他的,打个车回公寓。 林沛然于是认识到,这雪人本来就丑,被他这么一弄,显得更丑了。他闷笑了两声,装作什么也没干,转身溜走。 今日大雪,来医院的人少了很多,老中医的诊室有点冷清,林沛然难得没排队就直接进来。 房间里开了暖气,一进门,暖烘烘的热气就往脸上蒙,林沛然的眼镜片立刻就糊了。 他不得已取下了眼镜,想擦的时候又想起眼镜布给了雪人当围巾,索性把眼镜收起来放盒子里。 老中医好奇看了他一眼,问:能看清? 郑文轩从噩梦中惊醒。 他睡得很不踏实,梦里他见到了林沛然,林沛然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漫天的星辉,月光给他的轮廓镀上银色。 郑文轩走过去,想要喊他,就看到林沛然张着口、仰着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脸颊上有两行泪。 郑文轩心中猛地一痛。 他自嘲般凉薄笑着,我郑文轩,是个外热内冷的薄情人。我这辈子所有最深最炽热的情感,都给了林沛然他若和我结束了,那我生命中所有的因为都在瞬间失去意义,也就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和顾虑你的必要。 有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郑文轩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问得云淡风轻,又凉的可怕: 你怎么不去死呢? 贝佳表情凝固,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郑文轩平静而淡漠地看着她,眼中看不到恨意、看不到憎恶,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死水般的平静,像望不到底的深渊。 白玉收敛了笑意,有些讲不下去了,顿了好久才道:他一了百了,我却承受着更重的罪,在人世里服着无期徒刑。 我做医生,能救很多人,可我再救再多的人,也永远救不了我想救的那一个,这就是罪罚。 林沛然想给他些安慰,但手伸出去,又僵硬停在空中。 他思考了很久,最后说:也许你是对的。可你时至如今,不也还是在努力活着? 白玉忽然笑了。 郑文轩对他呵护备至,嘘寒问暖,就如记忆里的从前,让他从心尖儿上都泛着滚烫的热意。 林沛然长长陷在温暖的余味里,然后静了静心,说:我是打电话和你道别的。 郑文轩笑意凝固在脸上。 渣文,我要去国外了,再也不回来了。林沛然语声淡淡,像细密的春雨敲在窗台,挂了这通电话,就把我拉黑吧。今年是第十一个年头了?我我有点撑不下去了。 郑文轩如遭重击。他尽可能平静地问:连朋友也不可以做? 『2019年6月某日。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今天依然阳光明媚。 我梦到你了,梦到我独自一人去了很美的地方。可惜一醒过来,什么也没能记住。 只记得梦中的我结束旅行回到家,一开门,就跟你撞了个满怀。 那样的欣喜、温暖、悸动、羞涩真实到以至于我早上醒来之后,怅然若失。 他口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吐不完的、长长的气流划过的动静。 这无声的嚎叫,撕心裂肺的嚎叫,除了他自己,除了他被切成碎片的心,没有人听得到。 * 林沛然的遗体告别仪式是在周六。 参加的人寥寥无几,白玉遵从他的意愿,除了极少数像姚乐阳这样的朋友,他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郑文轩到底在做怎样的事?林沛然不清楚,也不想再猜。 他想,如果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坦然以对,没有那么多为了对方好的隐瞒,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想了很久,很久,然后发现,其实不会有什么不同。 从郑文轩的角度,他的事他迟早是要解决,就算林沛然知道了隐衷,也不能阻止他去战斗。那么事情就不会有变化,因为自己生病这件事,只会给郑文轩带来后顾之忧,会牵绊他,令他束手束脚。 而从林沛然自己,就算告诉了郑文轩又怎么样?就算郑文轩不顾一切好好陪他宠他又怎样?他能活多久?一年?两年?他死了之后呢? 林沛然的眼眶有些控制不住的温热起来。 他又开心,又难过,快乐的心情仿佛窜上天绚烂炸裂的烟花,簌簌落满心底每一寸土地,可与此同时,又被这样的喜悦弄得不知所措。 这是连梦里都没敢奢望过的情景,却真切发生在眼前了。 他和郑文轩之间没有什么典礼和证明可言,像他们这样的人,户口本上永远没办法敲上已婚的字样;对他们来说,戒指就已经是全部的仪式和承诺。 这是从今往后,将两个人的灵魂拴在一起的誓约,是哪怕不合常理,也肯坦荡不避讳地公开承认彼此的关系的信章。 事实上,两天前,贝佳的父亲已经跟郑文轩私下里见过面,对方开出了优渥的条件,说会将他调回B市,给他更好的发展空间,只一个要求,要他拒绝贝佳任性的无理取闹。 郑文轩已经有了万全的把握让贝佳死心,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贝佳真的歇斯底里换来了她父母的让步,那他会在婚礼当天,当众甩了她。 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逼贝佳被精神病院带走。 他早就发过誓,要做一个坏男人。 郑文轩无所谓别人怎么戳他的脊梁骨,在过去的五年里,他所有的同情和恻隐都已经被这个怪物消磨殆尽了。对付魔鬼,善良是最无用的武器。 忽然咚地一声巨响,林沛然和那边的郑文轩同时被吓得一激灵。 郑文轩手忙脚乱的声音闹腾了一阵儿,好半晌才闷声闷气跟林沛然说:手机、咳没拿稳,倒桌上了你刚才、说什么? 林沛然愣了愣,随即开始憋笑,断断续续的笑声传到那头没脾气的郑文轩耳朵里,换来对方不满的嘟囔:不是、你别笑啊,不就手机磕了下么你刚说什么?你是不是想我了? 你就自恋吧,谁想你了,赶紧睡你的!噗嗤哈哈哈我要挂了! 你说清楚啊,别光顾着笑,我听见你说话了来着 他轻吻他的额头,抚摸他的脸,却只能触碰到令人绝望的冰冷。 他抹去自己的泪,温声轻问:不是说要等我的吗你还问我傻不傻,你自己傻不傻别睡了,起来好不好?我陪你去海南,我们去看海 然而,得不到回应的他,笑容也同他摸到的林沛然那样,变得冰冷。 他紧紧攥着那戴着对戒的手,喉咙渐渐说不出话了。 然后他低下头,长久地跪在林沛然跟前。 第二十八章 缘或许就是这样,就算给你重来选择的机会,你也从不后悔结缘。 他停了好久,终于缓缓敲下最后一行字: 第22章 『我其实不怕死,但要是能活,谁会不想活呢?』 第二天醒来,天朗气清,白云疏淡,日光散漫而疏薄,带着一点点怅然的寂寞。 为什么难过?她不是没那么喜欢郑文轩吗?贝佳自己也不明白。 她提着药,不知该往哪儿走。爸妈都不想管她了,郑文轩不理她了,同事朋友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接近,她在这茫茫世界举目无亲。 她觉着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了百了。 可是她没能吃掉她买的那些东西。因为她神情恍惚,行为异常,药店的店员在她离开后报警了。 民警把她带回了派出所,安慰她,开导她,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他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关门之后在房间外头站了好久,心头有一点点怅然。 要是这个周末永无休止就好了。 算了,以后总还是有机会的。 他轻轻在门外唤道:晚安。 他放软了语气,温声道:林大姑娘? 滚。林沛然吸了吸鼻子,鼻音囔囔的,但没再多说别的。让郑文轩觉得他是在撒娇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他可以不用再找什么理由来遮掩了。 郑文轩叹气,你也就对我凶,我看你在别人面前的时候,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体贴有多体贴,说话都跟抹了蜜似的,怎么偏偏到了我这不仅脾气大还傲娇,十足的难伺候 林沛然闷在被子里小声嘟囔:谁逼你伺候了 我自找的,不成吗?郑文轩笑嘻嘻说,任骂任怨,绝不还手,这么好的老公上哪儿找? 他扯了扯嘴角,用最后的温柔对郑文轩说:谢谢你。 他是该谢谢郑文轩,给了他最美好又最贴心的半年,在那半年里,他的肿瘤都缩小了好多。 没有郑文轩,他也没法有多出来的时间,为自己一件一件安排后事。 他温声浅笑:如果以后,你遇见一个笑得很好看的人,你爱他他也爱你,那就好好对人家吧,这世上能忍你十年的人,也就是我这样的傻子而已。 郑文轩语无伦次:沛然 贝佳冷笑了一声,还是那副熟悉的高贵白富美的口吻:就是字面意思。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只不过我知道他喜欢玩儿,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还没个年少轻狂,他会追你也就是一时兴起罢了,我相信他玩儿够了早晚会明白,婚姻才是最终归宿,然后选择我。 但我忍得够久了,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别再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行不行?你当我不知道他偷偷摸摸的跟你联系?你俩昨天晚上打电话都说了什么?你让他拒婚是不是?林沛然,你一个大男人,用这种手段恶不恶心? 林沛然深深地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他明白了,原来郑文轩是认真的,他真的去拒绝了贝佳。 难怪她恼羞成怒杀到自己这。 白玉拿着他的手机,打开他的笔记,帮他擦了擦汗,我念给你听吧。 林沛然怔了怔,然后就露出笑容:好。 白玉就从头给他读,从糟糕的十月,一直读到冬去春来,读到他沉沉睡去。 他知道林沛然不想忘记,他害怕遗忘,所以就用这种方式,倾尽所有能做的,帮他记住那些渐渐模糊的细节,在他失去它们的时候,一遍一遍重新记住。 这些文字,维系着林沛然心里最重要的羁绊,哪怕它们虚无缥缈,比梦还易碎。 他不想浪费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 还能坚持多久呢 林沛然睡不着,他爬了起来,打开电脑,打开云笔记。 『听说,在古代的传说中,有一种往来于天河和大海的木筏,叫做浮槎。 人和浮槎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吧,沉沉浮浮,不知其来,不知所往,不知所向,不知所归以为自己已经漂到了天河的尽头,即将靠岸,但其实你在无边天河看到的尽头,就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它永远在你目力所及的地方,却永远离你上万里』 滚,郑文轩冷冷道,别让我说第三遍。 他掰开贝佳的手,兀自坐回地板,手肘架在膝盖上,眼若一潭死水,只不停地往喉管里灌着冰冷的酒。 碳酸流过食道时的感觉,就像吞下了一柄冷硬的刀,带着令人痛快钝生生的刺痛。 林沛然不要他了真的不要他了 直到挂电话的前一秒,他都还抱着某种希冀,觉得一切都为时未晚。 一转过眼,就看到林沛然愣愣怔怔地正盯着他,样子有点呆萌,然后看到他回头,就冲他笑。 他笑起来真的好看,他们之间短短几十步的距离,站台上人来人往,喧闹不休,可他一笑起来,郑文轩瞬间就觉得所有的喧闹都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双清润的眼睛。阳光揉碎在林沛然眼里,融成一片春水,叫人心口发烫。 哐地一声,太专注看他的郑文轩,脑门撞上了和谐号低矮的车门。 郑文轩: 身后紧跟着郑文轩的年轻小姑娘吃吃闷笑,促狭的眼神在他和后面的林沛然中间晃了一圈。 他心中汹涌的狂涛,像要毁天灭地一样,把他所有的平静表象绞成碎片。 但从今天起,他背后再也没有任何支柱了。 未来所有的路,都要他靠自己的脊梁,撑着走。 他长大了,要肩负他能够承担的东西,把平安喜乐和岁月静好留给他所爱的人。 风雨,落在他一人身上就好。 毕竟自尊不能当饭吃。 要么高产,要么降价,要混这圈子,就没有别的路选。 林沛然还是很要强,他不肯轻易妥协于大潮,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充沛的精神和体力,来和比他更健康的人比拼作品产出量,所以咬牙坚守着自己的质量和口碑的同时,不太好讲价的他,正流失着赖以生存的顾客群。 没钱,就治不了病,就没办法拿出更多作品来,就更没钱 这个恶性循环,像一个没有尽头的旋转楼梯,怎么也转不到底。 林沛然全无所觉,呆望着他,泪珠一颗接着一颗,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奔逃出来。 他问:原来说谎就是这样的事吗? 白玉的舌头被冻住了,没办法吐出话。 林沛然用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他笑,笑意惨然悲凉,每一个音节都颤抖着,如同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短短的一句话,会比脑癌发作还痛呢? 白玉回答不了他。 白玉忍不住伸出双手撑住了自己的脑袋。林沛然知道他这是在冷静。 他安静又安分地坐在对面,等白玉问出下一个问题,或者给他一通不留情面的教训;他心底其实早在等一个人狠狠骂他,把他骂醒,让他心里能好受一点。 但几分钟后,白玉却没有骂他。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林沛然,问:还有多久?我能帮你什么? 林沛然没想到他会接受得这么干脆,以至于那根忐忑绷着的弦一下子就软了。 他心里发酸,声音变得嘶哑,要用好大的力气,才能痛快讲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种时候偏偏来找你? 林沛然一边跟白玉道歉,一边问:你为什么不骂我?你凶凶我也行啊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要死你家里头,你都不撵我的吗我谁都不说偏偏告诉你,我这是拉你下刀山你知不知道你都不会生气不知道拒绝的吗 白玉讲话的语气难得温柔,他反问林沛然:你还有地方去吗? 林沛然怔住。 白玉说:住这儿吧。 在那一刻,林沛然突然明白,就算全世界都没法依靠,也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总能找到那么一个人,在你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给你触手可及的温暖。 林沛然瞪着他,捞起他一条胳膊,狠狠一口咬上去。 郑文轩的睡意顿时散了六分,喊着疼惊呼:我靠,林沛然你属狗的啊! 林沛然一句话也不说,就瞪他。 郑文轩忽然意识到,他之前说,谁来谁是狗。 噗! 郑文轩厌恶这种太官僚的地方,他看着这些嘻嘻哈哈的同事高谈阔论,内心却在嘈杂的环境里无比清醒。 他故意让贝佳看到自己和同组的一个新人同进同出,旁人问起来,他就只笑着说,谁还不是刚毕业过来的,头儿把这姑娘塞给他带,就用心好好教呗。同事们揶揄他是不是终于开了窍,暗地里跟他的老同学们打听他的身家背景、情感状况三言两语传得好像他们明天就能去领证似的,简直快把贝佳活活气死。 可郑文轩跟那姑娘真是再单纯没有的师徒情,谁都挑不出错来。 贝佳看着他们整日混在一起,眼红得快要发疯,好几次控制不住,在工作的时候单独喊郑文轩出来,跟他一谈就谈好久。 时间稍微长点,贝佳大学跟郑文轩分手过的事就被扒出来。 他默默决定,等到今晚0点,如果0点过了,郑文轩还是没有联系他,那么他就删了这个人,江湖不见。 姚乐阳大概是忙完了,有一搭没一搭跟他唠着嗑,一大半是有关新文的脑洞。林沛然闲着无聊,也就陪她聊,陪她想那些沙雕到清奇的神操作。 你这填坑速度挺勤奋啊,照这么看,不出两年我就能等到我的坑了? 姚乐阳额了一下,顿时一阵心虚:你上次让我写,是来真的啊? 林沛然噎了一会儿,敢情你当我跟你说着玩的? 林沛然自己也不知道郑文轩那天晚上是怎么把他俩都洗干净的,反正第二天,郑文轩黑着脸跟他算账,林沛然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哄他开心、给他道歉,算着算着,就把自己给算进去了 哗啦啦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林沛然被开门的锁动声惊醒,猝不及防一抬头,就看到郑文轩披着睡衣出来,头发湿哒哒往下滴水,水珠顺着他鼻梁往下滑,害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林沛然匆匆合上笔记本电脑,捞起自己换洗的衣服和东西,就跟郑文轩错身进了浴室,我、我也该冲了 郑文轩茫然看了看他的背影,随意走到充当桌子的小凳前头,剥好的虾肉还在那里堆着,已经变凉。 第二十九章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来B市这么久,郑文轩居然一条消息都没给他发。 连晚安都没有了。 林沛然茫然无措。如果不是手机上代表日期的数字一天一天增加,他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烧糊涂了,误以为过去了好多天,其实只是几个小时。 他发过去的所有没话找话的问候、卖萌、调侃、段子全都有如石沉大海。 他咬咬牙,告诉郑文轩,他发烧了,头很痛,要亲亲才能好。 我所理解的温柔,不是无微不至的体贴举止,或者没有原则的中央空调,而是能够成为在乎的人心底的某种力量,在他喜悦时陪他喜悦,在他困顿时抚平他的不安 我在深渊坠落时,没有人托住我。 可是我却希望,我在乎的人坠落时,我能托住他们一点。 人生真的很不容易,谁都不容易。 所以我努力着,自不量力想要成为流淌在身边人心中的那股温暖。 林沛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讲电话的了,最后的一点记忆,是一群人扛着担架冲进来,他浑浑噩噩盯着天花板,用令人发指的冷静口吻严肃交代:把门锁好。 无尽的黑暗中,他被身体的一阵突然抽搐惊醒。 林沛然睁开眼睛,有一种恍惚。 生路,该自己走。 他冷眼看着贝佳一天一天变得神经质、变得失控、变得行为偏激,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逐渐染上某种畏怕和厌色,心中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在用一种无形的刀,杀死这个疯子。 一种不用被法律制裁的刀。 很龌龊,但是不后悔。 我们认识十年了,但是从来没有吵过架,没有谁和谁真动过怒,林沛然淡淡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请你结束通话别把最后这点美好打破。 郑文轩沉默了很久。 他好半天才艰涩应道:好 谢谢,林沛然哭着,握着手机笑,郑文轩,我喜欢你。 * 林沛然的感觉没有错,D市确实是郑文轩的战场。 郑文轩打算主动出击,用一种对女孩子来说或许很卑劣的办法,来结束贝佳的纠缠。 他逃着躲着到分局去,治标不治本,要从根源断绝危险,必须去直面危险本身才行。贝佳手里握着他的一切,随时可以让他失业、潦倒、失去一切可郑文轩不怕自己生存不下去,他只怕她毁了林沛然。 他曾经恐惧于贝佳疯狂的操控力,悔恨自己的无能,如今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忐忑,他害怕林沛然会等不下去。 林沛然这家伙正无处可去。 于是远在C市的白玉,今夜也无法安眠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夜不能寐,上一次失眠,是他大四那年,养了五年的狗死了。 他久违翻出了某个箱子,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泛黄的卷子,一些上了年纪的照片、老式数码相机记忆棒,和一些宠物用品。 照片里有个戴着跟他一模一样款式的眼镜的男人,他,和一条蠢蠢的萨摩耶。 第23章 啪哒 电话那头的那部手机,掉在了地上。 郑文轩愣在原地,像一尊忽然停止了所有功能的木偶,好久好久,都回不了神。 林沛然手指冰冷,滑了三次,才决然挂断电话。 挂断之后,他的泪就滚落下来,砸碎在瓷砖上。 没有,天阴得很,这架势可能要下暴雨。 林沛然垂下了眼帘,躺了回去。 他翻过身,缩进被卷里,闷声道:谢谢,我再睡一会儿,暂时不要叫醒我。 在那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他的世界,不会再有天亮了。 我很想问他,如果有一天,为难自己的是生死呢?』 秘密的发现是源于一个意外。 林沛然很少再和郑文轩的大号联络了,他们为数不多的交流都是通过郑文轩的小号,不只是企鹅,还有微信。 郑文轩不是一个喜欢混空间的人,但偶尔还是会发点朋友圈。 林沛然和他不在一个城市,想要看看他的生活的时候,就只有偷偷摸进他朋友圈里去,窥一点零碎的阳光做慰藉。 他讲的很慢,思绪沉入回忆里的时候,身体的痛好像就没那么强烈了。 可谁又想得到,他真感觉出不一样了,不一样到直接跟家里出柜了林沛然眉眼弯了起来,如同在讲什么轻松的笑话。 我现在觉着,他当年拉我渣基三,可真是居心叵测啊天知道他助攻怎么那么多,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他喜欢我在追我,就我自己不知道 他怀念般咂了咂嘴,叹道:老实讲,他操作真的太水了,我实在没见过只会战八方的天策,一打攻防就冲进去战八方一紧张就放战八方快死了不知道开山开虎,还是战八方我能一拖二、一拖三、乃至一拖五脸T,全靠他孜孜不倦的送人头训练 一不留神,都A了好几年了可惜你不怎么玩儿游戏,不然我觉得你特适合我们万花的 他木然举了一会儿,手缓缓垂下来,路灯下,银色的指环被镀上一层迷蒙的金光,林沛然小心翼翼把手背凑到唇边,蜻蜓点水般在那枚戒指上啄了一下。 没关系。 没关系的。 不管郑文轩和贝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 唔 郑文轩没有再看她一眼,他站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几听啤酒。 关上冰箱门的时候,背后就忽然被一双纤细的胳膊抱住。 他顿了顿,单手撬开易拉罐,闭了闭眼睛,说:滚。 贝佳的眼泪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却只觉得肮脏。 我爸不管我了他说我给他丢人新部门的同事一点也不友好,他们总是对我指指点点我快疯了我真的快疯了连我爸都不管我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贝佳在极度的惊恐中,甚至忘了逃跑,你你拿刀做什么? 郑文轩一步步向她走过去,我想告诉你,从现在起,只要你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在我身边任何人的生命里,哪怕短短的一秒,我都会毫不手软地捅死你,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 但你放心,捅死你之后我不会去陪你,我会去自首,然后用你最拿手的骗人的那套配合警方,哪怕我余生都呆在精神病院或是监狱 也许我待腻了,就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被放出来。等出了囚牢,我还是和你阴阳两隔,这辈子再也用不着见你这副让人恶心的嘴脸,这听起来是不是很不错? 他惨然笑起来,反正他不要我了,他再也不会看我一眼 他俩都觉得,旅行确实是能令人的心情豁然开朗的一件事。 到了晚上,回归城市怀抱的他们开始扫荡D市远近闻名的各种特色小吃,林沛然心里有心思,所以故意拉着郑文轩很晚才去热门的餐馆排队,LED的大屏幕上,一千多人的实时排号等位让林沛然自己都被吓到了。 等他们把这过于抢手的夜宵买到手,D市已经夜深人静。 郑文轩因为知道今天要去景点,所以并没有开车,到了这个时间,无论是地铁还是公交都已经停运,打车回公寓又着实有点奢侈。 林沛然怎么会不知道这点,他如愿以偿,理所当然将郑文轩留了下来。 他想永远离开这里,回到他熟悉的地方去。 他弄丢了一个人想把他找回来。 灯火通明的大街,贝佳一个人走在路上,路过的每一个行人都匆匆。 九点多的城市,繁华过眼,车水马龙。 他行医几十年,像林沛然这样得了癌症还自始至终一个人的,不是完全没见过,但这么年轻不靠父母朋友的,没有。 老爷子告诉林沛然,癌症其实是一种家庭疾病,一个人得了病,整个家都会陷入恐慌,每个人都会被病魔的阴翳所笼罩。 他不是没问过林沛然家里的事,在看到林沛然戴了戒指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不是最近要结婚了 可林沛然却告诉他,他得病是他自己的事,不想把家人也拉进折磨。人一辈子的时间没有多长,能无忧无虑的开心日子更是少之又少,身边的人能多点开心,他就希望他们多开心一点。 他倔得让人心疼,所以老中医嘴上凶,其实特别关照他。 林沛然坚定说:想好了。 老头反倒把自己气个半死,凶巴巴喊他重新号脉,然后把他的方子要了过来,撕了张新纸,补上几味药。 你自己想明白,我也不劝你了。不过你心里有个数,换了医院别听年轻医生鬼款(乱讲),手术绝对不能做,切不干净的,而且全麻开颅你上了手术台就别想下来了好在化疗效果还不错,按我经验,至少给你续了几个月。不管你还想不想治,最后别苛待自己,该吃药吃药,身体虚(舒)服些 老爷子喟然道:想回去就回去吧,多陪陪家里人,别留什么牵挂轻松点说不定活得久一点,我也没少见过完全放弃了最后反而活了好几年的。 他在林沛然临走前,给了他一个拥抱。老头拍他的背,重重的两下,我孙子也就你这么大 林沛然知道自己表情失控,只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不管郑文轩再问什么都直摇头。 可郑文轩越是问,他的眼泪就越停不下来,他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他躲不回被子里,就躲在郑文轩的手掌后面,深深、深深地呼吸,想要靠这堵住胸腔的力量把涌上来的酸楚全都压回去。 郑文轩感受到他长长的眼睫在手心颤动着,将一片湿意搅得一塌糊涂。 过了一会儿,林沛然似乎终于控制住了,郑文轩这才将手抬起来。他以为,人在病中总会变脆弱,林沛然本性怯懦敏感,平日里顽强顶着若无其事的壳子,到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撒撒娇反而再正常不过。 第三十章 暑意最浓的时候,郑文轩架不住林沛然的期盼,终于松了口。他答应给林沛然腾出一个周末,带他在D市逛一逛。 林沛然雀跃得快要飞起来,兴致勃勃跟他讨论自由行的计划。 小别胜新婚,这话一点儿都不假,他跟郑文轩中间有那么多年没见面,都没觉得时间难耐成这样过。现在,不过重新短短同居了两个月,忽然这么一分开,就抓心挠肝地盼着见他,吃喝睡觉脑子里都挂着他的影子,眉尖放下又上心头,恨不得能拥有跳跃时间的能力,将所有的分别时间都一口气跳过去,只留下甜甜蜜蜜的依偎时光。 『飘定好了吗?几点的?飞机还是高铁?』郑文轩也压根儿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虽然他面上不显,屏幕上仓促打字导致的手癌,却暴露了他同样按捺不住的心情。 从公证处回来的路上,白玉又跟他确认了一次:真的不治了? 林沛然反倒隐隐有种放松的感觉,他淡笑着说:我没钱了。 白玉抿了抿唇,方子还可以继续吃。 林沛然摇头,我常年在国外,医保都没有,吃不起。 白玉就陪他聊天。 林沛然也没别的什么可说,同样的事他其实已经讲过很多遍,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白玉都快已经能背下来他想说的那些东西。 但他还是默默听着,好像第一次听一样。 高中的时候,其实我经常听见班上的女生讨论我和郑文轩,当时羞得要命,又感觉有点刺激我暗搓搓观察郑文轩的眼睛,觉得他是不是因为没谈过恋爱,因为我性格内向,就把我当成女孩子来看待了我虽然自认不够英武吧,但也不喜欢被人当成女孩子,所以我就开始打篮球,渐渐跟邻班的同学也能组到一起 我觉得郑文轩总会认识到,纯爷们儿之间的友谊,跟恋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姚乐阳朝他走过来,默默把一样东西递给他。 郑文轩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脸上骤然浮现出狂喜的神情,他抢过那枚戒指,无比小心、无比轻柔地捧起林沛然的左手,把它重新套上去。 他亲吻着那枚戒指,把自己的手指和林沛然的扣在一起,泪水把它们洗得银光发亮。 他笑着说:沛然,你看看,我戴上戒指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开不开心?我们套在一起了,我的这辈子这个人都是你的了你看看 林沛然再也不会回答他。 记忆闪回,他把在广场上无处可去的林沛然捡回家,看到他可怜的眼神里燃起一点点希望,又用冰冷的撵人的话,无情催他搬出去,将那缕火苗浇灭。 林沛然那么难过,那么难过的站在阳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洗衣机,郑文轩却想到那时的自己,用咆哮似的语气训斥他:大半夜你不睡觉在这里装鬼呢?!别鬼模鬼样吓着对面楼的住户! 然后林沛然就回过头,绝望看着他。 郑文轩心脏猛地一揪。 他怎么就没对他再好一点呢相聚的日子那么短,怎么就不能对他再好一点呢 这么一来,郑文轩也就自然而然和他原来那徒弟分开,贝佳排除了一个吃醋对象,反而比从前安分点。 但她精神不正常的事已经人尽皆知,同事们时常暗地里对她指指点点,贝佳白天在单位受够了冷暴力,晚上就会到公寓找郑文轩,把不痛快从郑文轩身上找回来。 郑文轩什么也不说,冷眼承受一切。 从前林沛然受过的那种苦,贝佳亲身来尝才会明白,长久被一个人冷处理、仿佛永远得不到回应的那种心情,有多么逼人绝望。贝佳已经处于爆炸的边缘,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导.火.索,就能让她自取灭亡。 郑文轩为眼前唾手可得的成功的希望而快乐。 林沛然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心好像在一点一点死去,他能感受到胸腔里跳动的那颗东西在渐渐失去动力,然后变得冰冷。 他想,凭什么每一次断了联系之后,都是他死皮赖脸的缠上去,凭什么总是他打破寂静。 他也很倔的,你不先联系我,我就真不搭理你,看你憋到什么时候。 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周过去林沛然面对自言自语的聊天记录,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悲伤如狂驰怒号的决堤之水般排山倒海。 他绷着最后一点冷静,联系姚乐阳:『阳阳,在吗?我有事找你帮忙,你能不能来一趟****小区?』 林沛然抱着被子瞪他,你就是个大尾巴狼,我再也不信你了,我睡沙发! 郑文轩没脾气地服软,好好好,我是大尾巴狼,我对你图谋不轨!不过我床这么大,就算咱俩中间再躺两个一米八大汉都没问题,你不用这么紧张吧? 林沛然别过头去,打死不看他。 郑文轩挑了挑眉,故意逗他:真的不来? 林沛然斩钉截铁:不去!谁去谁是狗! 郑文轩的表情僵在脸上。 什么? 郑文轩,你就是个骗子。 林沛然的心都凉透了,耍我真的很好玩儿吗?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玩物?备胎?兴致来时召之即来,没兴趣时挥之即去? 郑文轩慌了:不是、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骗你什么 郑文轩于是就被打了鸡血,佯怒冲他哼哼,林沛然你学坏了!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等挂掉语音,房间里又恢复平静,林沛然坐着不说话,一扭头看到橱窗的玻璃上照出来的自己,形容枯槁。 他看了很久,忽然站起身,去给阳台上的绿萝续了水。 腐朽的根茎在水里泡得一半发黄一半发黑,它死得不能再死了,但林沛然还是舍不得把它处理掉。 姚乐阳打了个哈哈:『嘿嘿嘿,完结了放个假嘛,你懂的!』 林沛然一看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你我还不知道?别说让你断网大半个月,断网三天你就要炸了我靠,你不会是躲起来去给情缘千里送了吧?!』 『』姚乐阳差点一口老血喷屏幕上,『送你个球球!我情缘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呢好吗(o#゜ Д゜)o!』 林沛然笑了笑,难得心头轻松,『你又卡文了吧?我现在在外面,得等回去了再跟你头脑风暴。』 姚乐阳那边连发了一串儿比心的叽崽表情,『莫得问题!果然还是花间爸爸待我亲!!』 这本是他应得的惩罚,却致命得叫人绝望。 郑文轩打开冰箱,习惯性地想要拿点酒来喝,却发现冰箱已经空了。 他颓然跌坐在房间里,忽然就自顾自地开始笑。笑中带泪。 第24章 他最爱的那个人,他想与他白头偕老的那个人,他想陪他踏遍世间美景、看遍人间百态的那个人 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这么现实?可世界本就是这样,爱情又不能当饭吃。 郑文轩真的有点动气了,林沛然,你把我当成你的脑细胞吗?还是提款机?无事不登三宝殿? 林沛然笑了笑,都是成年人,利益至上,何必非要戳破呢? 对不起,林沛然叹了一声,说了有点过分的话。但我就是这么个人,你早点看清楚也好。 恐怕以后也找不到他了。 姚乐阳破涕为笑,祸害遗千年,我命硬着呢! 科室的门开了,前面的患者一脸痛苦的走出来,林沛然抬头望了望,站起身来,不说了,我要上战场了。 ?什么战场??姚乐阳不解。 林沛然轻声笑了笑:保密。 他眼前铺天盖地充斥整个空间的,都是从林沛然的躯壳里喷涌出来的、一种无声的撕心裂肺、无痕的肝肠寸断,和无边的绝望。 这绝望,有如心死。 * 『2019年3月某日。 安能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他内心从未如此平静,感到很惬意。 他跟白玉讲:中学的时候,原总天天给我们灌鸡汤,那时年少不懂,觉得校训和鸡汤简直有毒,莫名其妙的,前言不搭后语。他望着残阳,目光清润,但现在想想,确实还是挺有道理。 他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语声坚定又温柔,比三月的春风更暖。 你要相信,生活明朗,万物可爱,人间值得,未来可期。[注] 那地方还有点挤,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晚上,林沛然把自己的笔记交给了白玉。 白玉看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删掉了郑文轩的联系方式,把他拉黑了。 作为秘密的交换,他从主卧室抱来了一个箱子。 白玉知道,他这是在隐藏自己的弱点,好令他表面上看起来不要过分凄惨。 他的大限快到了。 白玉帮着林沛然挑选全国旅游胜地的游客返图,截掉微博水印,然后发在他的朋友圈里,隔个三五天就换一处地方,造成一种他在满世界旅游放松心情的假象。 虽然林沛然本人没有出镜,可他通讯列表里的朋友们,都以为他过得很充实,甚至羡慕这样自由无拘的他。 也包括郑文轩在内。 因为不只是病理会疼,就连治疗手段,也能让人分分钟疼到升天。 林沛然感到说不出的疲累,特别特别累这种疲累感是身体、精神、情感三重叠加的,持续的极度疲劳,就算休息充足,也完全不会得到任何改善。 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无穷的劳累感中睁开双眼,如同没有休止符的酷刑。 林沛然一方面为这种痛苦感到麻木,一方面又深深怀疑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一个人,远比任何能够想象的难都要更难。 第三十一章 他不知道。 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为之生活、为之奋斗的目标,甚至有一瞬间,觉得活着这件事本身都失去了意义。他陷入深深的迷茫,身边的一切都虚幻起来,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是啊,他和林沛然三年同窗,两年同伴,五年磋磨,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五年他是一往无前的战士,自以为扛起了铁血炮火,顶住了淋漓现实,却忘了身后的人在漫长的等待里,会不会十年如一日的一如往昔。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林沛然当年的感受。 那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地、仓促地将他推开,将他抛弃,林沛然那时的难过,比之他如今,怕是更要痛苦数倍吧? 再回过头看自己的笔记的时候,林沛然恍然发现,他最近记下的东西,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他虽然不算那么乐观,却也从来不是特别悲观的人,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可对比笔记前后的文字,他一瞬间就意识到,这字里行间快要溢出屏幕的丧气,令他错觉自己是不是正在从心底放弃求生这件事。 是的,最近好像对什么事都慢慢变得漠不关心了,就连被他视为至为重要之人的郑文轩,他的反应都淡漠起来。 不止淡漠,还消沉、懒散、斤斤计较 林沛然惊出一身冷汗。 现在的你,真正开心吗?白玉问。 林沛然唇角噙着笑意,好似在品着什么散不尽的余味,嗯。 他说,其实,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这世间就是这样,你越是想要得到的,就越不让你轻易如愿。从你喜欢上谁的那一刻起,好像世间万物就都开始阻拦你去喜欢他,好像你们在一起就会引来世界末日但哪里真有那么可怕?不过是生活太无趣,所以命运喜欢捉弄一下凡人,看我们为之苦乐蹉跎,它尝够了喜怒哀乐,就会放你走。 他说,我久违地释然了在这种时候,觉得平静真好。 我喜欢过他,他也喜欢过我,真好。 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啊 林沛然恍惚怀疑着,也许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他就会突然醒过来。然后,他仍是空对着满室清冷、不知今夕何夕的痴人,所有的苦涩和寂寞都仍要一个人默默吞下去。 他听见郑文轩不好意思的说:虽然不算太贵重,但也精挑细选了很久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林沛然心中百感交集,又悄悄在心底深深叹气。 怎么偏偏、偏偏是现在呢 他莫名觉得自己挺矫情,明明期待着郑文轩能来送他,可他不但不会把心事说出口,还直把郑文轩往外推于是林沛然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吁了一口气。 『嗯,大丈夫萌大奶。』 郑文轩没有再回。 林沛然还没意识到这忙碌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回到B市的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除去写歌糊口、定期去医院治疗,剩下的时间就只余帮郑文轩看家,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一个人霸占两米宽的双人床。 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大一那会儿,他和郑文轩刚同居了半个学期,正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们被学长们坑了,拉去了和外院的联谊。 林沛然当时生怕郑文轩被别人占了便宜,自不量力给他挡酒,结果郑文轩没喝多少,反倒是他自己被灌得七荤八素。他酒品不太行,喝醉之后就化身接吻狂魔,逮人就亲,弄得郑文轩头痛不已。 他是被郑文轩连拖带扛给弄回家的。 郑文轩把他按在浴缸里刷洗,他却完全断了片儿,傻兮兮抱着郑文轩的脑袋一个劲儿告白,大着舌头说尽了平时不敢说的热烈情话,把郑文轩感动得心肝都化了然后林沛然一勾头,就吐了人家一脖子。 那时候郑文轩没直接把他扔出去,可真是好脾气。 白玉似乎想对他笑,但没笑出来,强扯的嘴角显得僵硬又别扭,不想问。 你怎么不赶我走我说不定就死在你家了晦气。 白玉摇头,我在医院见的死人还少吗。 林沛然忽然就掉了泪。 他不想在白玉面前显得太难看,可是他也没办法阻止自己现在的表情,他笨拙蹭着脸上的泪水,一张口就是喘不上气似的抽噎。他全身剧烈颤抖着,泪腺如同失控,停不下来。 姚乐阳问他,后不后悔,他点头,又摇头。 他以为,他只是不得已放弃了一次送别的机会,等他的事尘埃落定,他可以有一生的陪伴时间,去补足这次错失的几分钟见面。 可他错了。 因为很多时候,这世上有些人,你其实已经见过了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只是,在你们如常分开的那个时刻,你并没有发觉,还微笑着向他道晚安。 林沛然没有再搬回去。 周末休息的时候,郑文轩就会来工作室看他,两个人和从前仿佛没有任何不同。他们总是这样,不管分开多少次,都恍若亲密无间。 月底,郑文轩的单位总部那边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他不得不匆匆结束在B市的调研,回D市去。 林沛然隐约猜到,他是决意借此回去做个了断,所以就没有挽留他。他既然答应了郑文轩,给他些时间、让他再去拼一拼,那便没必要再多问什么。 再大的风浪,他既不肯让自己同行,就等着吧。等他扬帆回来,等到不能等了再说。 在那之前,他会照顾好自己,努力把时间攒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唐谦以前说,我们是罪人。 林沛然怔楞看着他。 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是违背世界普及的意志和认知的异类,存在即是原罪。我们生来就注定会伤害一些人,会受到世界的指责,若承受不起痛苦和谩骂,便最好做个绝情淡漠的人,孤独终老。 林沛然的眼睛慢慢睁大。 白玉望向他,所以你也不必整日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心会痛,说明你还知道自己有罪,还不至于无可救药。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减轻罪孽,这本是好事。 『都买好了还来问我,你故意哄我呢是吧!』 郑文轩一本正经回复:『我想送你的和你想要的,未必是同一件东西,所以我该送送,你该收收。如果从你这儿问到了你想要的,可以再补发呗~』 林沛然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像以前那样,郑文轩给个钩子就义无反顾地咬上去,而是一个不经意就把天给聊死了:『哦,那我先睡了,省得明天起不来。』 那边的郑文轩大概也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消息中断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似的发过来个:『那晚安。』 『晚安。』 郑文轩在里面分享的东西,可以和其他的好友共赏,却不能让自己知道。 林沛然忍着心情,努力让自己维持平和的态度:『怎么了?』 白玉很少撒谎,或者说,他基本从不撒谎,所以他没有欺骗林沛然说他进不去郑文轩的圈子,但是 良久,白玉无声叹了口气。 他将郑文轩的朋友圈截图,然后告诉林沛然:『我发给你看,但你别太难受。』 他声嘶力竭,无助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微弱而嘶哑地喊:别丢下我啊 别把我扔下 工作人员总算将他拉到一边,郑文轩呆愣愣望着林沛然被送进焚化炉,神采一点一点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他喃喃着什么,没人听得清。 他细微的声音,就如同焚化炉里被阻断的噼剥声,全部散在漫漫虚空里。 总的算起来,除了乐器,其实也没有几件,姚乐阳两只手一抱就抱住了。但为了她方便带走,白玉还是体贴把它们最后都收进了拉杆箱里。 没有锣鼓喧天和唢呐送行,太过年轻的他们,甚至连一套像样的丧服都没有。 郑文轩也不记得自己穿了什么,他浑浑噩噩跟着陌生或熟悉的人们往前走,直至此刻,还不能完全接受某个事实。 他们进了一间屋子,正中间躺着林沛然。 所有的人都围着他,慢慢地、慢慢地绕着他的身体走过一圈,房间里是压抑的哭声,不知道都是谁在哭。 他实在没忍住,即便平白被咬了一口,也还是憋着闷笑,笑得停不下来,甚至觉得这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就连使脾气也可爱得要命了。 他脑子一热爬坐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林沛然说: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像只被欺负了的兔子,红着眼睛指着他,憋了老半天才蹦出来一句:大尾巴狼!! 玻璃上的景色忽而消失,他木然的脸孔又出现在漆黑的车窗上,郑文轩有一瞬间,仿佛在那深黑的影子里,重看到那双让他夜不能寐的眼睛。 林沛然没打算轻易放她走:『你文案是什么个情况?前段时间让你去检查,查了吗?啥结果?』 额姚乐阳那边沉默了好久,半天才回复:『可以不说吗?』 林沛然心里一咯噔。 他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变得有点凝重,『你断网闭关干嘛去了?』 姚乐阳不理他。 会的,我可能高中就迫于压力辍学,或者考上一个普通的本科,反正肯定考不进B大我会害怕与人交往,可能一辈子就缠着阳阳了,也不会和白玉成为至交我不会出国,我在国内尚且不敢和人交流,何况去语言更加陌生的地方。我可能会当着父母的累赘、包袱,浑浑噩噩在社会上混日子,然后悄悄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腐烂』 写着写着,心便开始抽痛,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无论如何按不下去了。 哪怕只是一种假设,他在想到如果生命里没有出现过郑文轩的时候,也会难受得宛若被活生生剖心出来。 这世上没有如果,林沛然也不想要那样的如果。 他虽然觉得现在很苦,却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和人生。 别烧 别烧别烧啊他会疼的求你们别烧啊 从完整的一个人,到一捧灰烬,也就是几十分钟罢了。 等好不容易在嘈杂的环境里入睡,半睡半醒的时候,他又被阵阵春雷炸醒,然后迷迷糊糊梦到,林沛然给他发了消息 于是他猛地惊醒,仓促而慌张地翻出手机,只为亲眼第一时间确认消息的内容。 第25章 屏幕亮起来的瞬间,消息列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泄气般陷入长久的安静。 心中无法言说的难过,空落落的难过,他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呼吸揪得越来越紧,让人喘不过气。 第三十二章 一起回宾馆的时候,林沛然的手心全都是汗,他担心自己太过大声的心跳会被郑文轩发现,所以小心翼翼跟他保持着距离,免得被他瞧出耍了心机的紧张。 夜宵自然是要趁热吃,但林沛然其实已经一点儿也吃不下了,他为转移郑文轩的注意力,就抱着电脑搁床上,拉着郑文轩围坐在屏幕前,边吃边看最近热度很高的沙雕新番。 大概是注意到林沛然光顾着哈哈哈,却基本没怎么下口,再看他手边惨不忍睹的虾壳碎片,郑文轩忍着笑,自发给他剥起龙虾来。 林沛然对付这种东西的确是不太擅长,倒也不算刻意剥得慢。郑文轩以为他是少爷性子,又懒又呆,对付虾壳如临大敌的样子反倒有些可爱。 一只只红润白胖的虾肉悄悄在林沛然跟前摞起小山,林沛然察觉之后,就不好再装吃得慢了,于是转头笑他:贤妻良母啊? 正因为被人以温柔相待,他才那么那么的,想成为对世界温柔的人。 他又哭,又笑,跟白玉一起笑,两个人没有谁比谁更丑,只有埋藏在对往后余生再难找一个不问因果就能陪你一起痛快酗酒的人的遗憾和惋惜之下,两颗满溢着悲伤的心。 我会很麻烦,真的很麻烦林沛然说。 白玉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吃饭,有什么麻烦,吃饱了再说。 林沛然端着碗,却怎么也想不通。他闷了好久,才慌慌张张地问:你确定是不、不喜欢我的吧? 第二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林沛然玩儿的很开心。病痛的折磨让他很久都没有这么舒畅地自由呼吸了,他拉着郑文轩到处乱跑,足迹遍布山间美景、清幽古迹。 微雨后的青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泥土的香气,山路上往来匆匆的游人,谁也不多看谁一眼。道路两旁的山花开得有如云霞般,团团簇簇,娇嫩可爱。林沛然和郑文轩两个沿着迂回的山路拾阶而上,走在前面的林沛然有时会不经意蹭到路旁的花枝,掉落的花瓣软趴趴飘上他的肩头。 郑文轩下意识伸手去接,暗中将那闹人的落花轻轻拣去,只在林沛然肩上染一缕微弱的残香。 然后林沛然就会回过头对他笑,晕在枝缝间漏下的细碎阳光里,好看得令人窒息。 郑文轩有种恍惚的满足感。 林沛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包成笨拙厚重的球,尽管如此,也难以完全防御这样的阴冷,只觉得骨头都变得麻木,每动一下都如老旧的机器那样咯咯作响。 他长长呵出一口热气在掌心,慢慢将自己的脸颊捂住,以图这排队等待的时间里,他的脸不会因为静止活动而冷僵。 科室外的公共座椅是银色的金属椅,大约是不锈钢那一类的材料,林沛然光是贴着它,就能感觉到寒气透过层层衣服渗过来。 他为了不让注意力都被寒冷勾走,所以强迫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做。 2048合到一万分的时候,企鹅里姚乐阳的消息居然闪动起来,林沛然感到意外姚大姑娘失踪了大半个月,居然在这时候活了过来。 别走。 林沛然挤出一个笑容,哄他回去:写你的作业去,以后我他改了改口,就不看你了,你别跟我学爸妈、也挺不容易的,你替替我好好照顾他们。 他没敢再犹豫,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声回荡在楼栋里的巨响,把他的心也一起震碎。 林沛然全身颤抖着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下去,每一步都在那颗碎成玻璃渣的心上踩,把它碾成粉尘。 你想好了?其实你现在这样,我不建议你再到处折腾。 林沛然嗯了一声,想好了。 老中医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又扯了张空白的单子,刷刷写下了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和那张药方放在一起推给林沛然。 拿走,出克出克出克! 林沛然头一次见他不耐烦撵人,有点懵。 渐渐地,他发现行人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线,他们路过时,并不会因为他和郑文轩牵着的手而多回头看一眼。 就算偶有视线落在他们手上,也会很快飘上郑文轩坦荡荡的眼睛,然后若无其事被主人收回去。 林沛然感到惊奇,这和他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大二的时候,他就充分明白,异性相恋和同性相恋,在大众的视野里,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算女生们腐着开玩笑,就算男生们张口闭口搞基卖腐,在真实的世界,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是异端,是不堪、肮脏、随时都能跟性和疾病扯上的话题 所以一直以来,他也都未曾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光明正大被郑文轩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的一天。 他在房间里疼得死去活来,真真正正的死去活来。 受苦的是身体,抽痛的是心脏。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恍惚着回想自己的一生,迷茫间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他跌跌撞撞走向阳台,如水的夜色里,他目中流淌着被城市的灯光染得黯淡的星河。 有一瞬间,他想打开防盗网的逃生锁,从这里跳下去。 我不过是想和他一起留下点回忆罢了。 我没有一年了,他却还有好几十年,一年的回忆对我来说是人生余额的全部,对他来说却只是无限稀释的几十分之一。 这好像不太公平。所以我可不可以自私一点,多占领一点他的回忆呢?』 我明天六点还要起床加班来着,今晚实在得早睡了电话里,郑文轩困倦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睡着。 林沛然听出他的疲惫,瞧了瞧墙上挂钟快要三针合一的指针,无奈又心疼,那就赶紧睡,你们单位这也太压榨员工了吧,加班到现在明天还加班?我可不想回头领个秃头回家。 路人们的目光立刻落在他俩身上,林沛然的脸腾地烧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郑文轩背着他,把他往上托了托,一步一步,朝着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LOGO走过去。 林沛然没有勇气抬头,他毛茸茸的脑袋就搭在郑文轩脖子旁边,路人的角度也根本看不清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了。他装死似的伏在郑文轩背上,一张口,鼻头就酸起来:都说了想回去了。 郑文轩义无反顾往前走,反问他:想吃什么味儿的?难得来一次,差这么几步太可惜了。 林沛然沉默了好久,闷闷道:原味。 他迅速走进房间,哐地一声把门摔上,抬手,开灯。 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私闯民宅,非法入室,我可以 你可以报警。我进来的时候是找楼下管理员要的钥匙,我说我是你女朋友,备用钥匙丢了,你急着拿公司的资料,让我来取。她把一串钥匙扔在郑文轩脚下,我借了管理员的钥匙就去配了六把新的,老头儿知道我爸是单位老二,怀疑谁也不会怀疑我。 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郑文轩,不过你别忘了,这里是职工公寓,不是你家,更谈不上民宅。你也可以回头把锁换了,反正整栋楼的房间换锁,都要给楼下老头儿交一把备用钥匙。 郑文轩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没有人能教他该怎么做。 他曾经盲目相信着自己的选择,认为自己的隐忍都是为了未来的美好;但如今,他连自己也没办法相信了。 他拿起手机,又放下,如此反复,来来回回。 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不怕,只独怕林沛然不要他。 白玉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 林沛然皱了皱眉,到了嘴边忽然想不起来了。 白玉就接着他说:他会每天花好大的功夫,在兼职打工的空隙琢磨换着样给你做吃的;会给你挑衣服,然后买大一号的直接当情侣衫;会抢着帮你写报告,免得你手酸 噫林沛然微微睁大眼睛,对,你怎么知道的? 过了半晌,他自己又反应过来,低低笑了笑,傻了,我傻了,你别理我。 他觉得这样不行,但拖着拖着,一两个月过去,他还是什么都没能托付。 是药三分毒,因为治疗的副作用,他在回应郑文轩的联络时,显得精神萎靡、兴趣缺缺。到了后来,他几乎每天都会问郑文轩,还要等多久? 郑文轩不知道他怎么了,他给不出确切的时间承诺,所以没法回答。于是慢慢的,他主动找林沛然的次数越来越少。 他全心把精力放在攻克贝佳上,身边的人都开始相信贝佳精神不正常,认识到她的危险,这让郑文轩获得了近乎扭曲的成就感。他在一步步毁掉这个女人的时候,就如攻克高数题那样越战越勇。 只是,这样的冷却,对林沛然来说无异于双重打击。 他好想接受啊。 他攥着手上的戒指,差一点就把应承脱口而出。 然后他听到听筒里,一个格外委屈狼狈的、细弱的声音,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喊了一声:郑文轩 是贝佳。 林沛然清醒了。 郑文轩,林沛然叹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郑文轩知道,他这次是真的伤透了林沛然。 胸中无处排遣的苦涩,漫无目的地在身体里撞,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欲言,又不知从何说起,混乱的思绪在喉头与脑海间沉沉浮浮,最后出口变成苍白无力的: 我是真的拼尽了全力,想要和你在一起 『林沛然,我肯定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让你长命百岁!』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过去的一切,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却流不下泪。 他眼睛干涩,布满血丝,可是泪腺却停止工作,顽强而倔强地坚守着某条线,不肯放松一步。 他知道,一旦落泪,就彻底宣判了终结,就等于承认了梦即事实。 但林沛然还是很难受,比自己生病还要难受。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阳阳,你是个女孩子啊 姚乐阳扯了扯嘴角:女孩子怎么了我觉着我都这么大人了,一个破肿瘤,还他妈良性的,算个屁啊,要头没有要命一条,所以干脆就谁也没告诉白玉啊蛋儿啊欣儿啊,谁都没说,也就没跟你讲而且这不是没事了吗。 林沛然的喉咙有点哽咽。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太了解姚乐阳的心思,正如他了解郑文轩和自己。 他扑过去,想要抱住他,让他不要难过,可是扑了个空。 林沛然好像看不见他,他的眼中是一片死寂,他手指上戴着郑文轩给他套上的戒指,声音低沉又嘶哑,好像冷得厉害,尾音不住地颤栗,他说:郑文轩我疼 郑文轩的心猝不及防被击得粉碎。 他一遍遍喊着林沛然的名字,可是他们之间短短的几米,却好像隔着无穷无尽的千山万水,无论他怎么向前,都触碰不到。 第三十三章 『生日快乐。』 林沛然沉默了好久,回他:『傻逼。』 * 『2018年8月某日。 想着删了吧,江湖不见。 我可只跟你说啊,你不知道他妈的腰穿真疼!大猪蹄子骗我说不疼,结果我做完腰穿,整只叽都废了,喵的他居然还告诉我不疼!后来我问他,开颅疼吗?他说比腰穿疼一点吧尼玛等我开完颅,麻药过去之后,神踏马疼一点这哪里是一点!大猪蹄子就是大猪蹄子,满嘴跑火车!! 林沛然想陪她笑,又笑不出来。 他也做过腰穿,长脑瘤的人颅内高压是常见情况,腰穿抽点脑脊液基本是逃不掉的,对林沛然来说,腰穿的那点痛几乎不算什么了。 毕竟化疗比起腰穿,要痛一万倍。 姚乐阳跟他倒的苦水,他全都明白,甚至比那更痛的,他也都尝了个遍。 他知道林沛然不可能在B市,他最新的动态在遥远的海南,翡翠一样的海水就像他的眼睛,里面能映下最美丽的光辉,无论阳光还是星河。 林沛然不在他家里,本在郑文轩意料之中。 但又真的有点失落。 他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为了争取这一纸调令,他连年假都不要了可当他好不容易获得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职位和安宁,身边却独独少了他想与之分享喜乐的那个人。 但他没有。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那么点微末的意义,如果自身不能获得拯救,那么至少在永别之前,最后拯救一些他能拯救的人。 林沛然吻住了那枚戒指。 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到角落里,那泡得混浊的透明花盆。 他说:LINE里面有个叫Yuki的,我想跟他说谢谢他给我回国的勇气,还有,别再挂念我,他值得更好的人。 白玉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跟他确认,是哪几个汉字,哪些假名。 消息发出去,他就把手机还给林沛然。 林沛然没接。 还没完,他一动不动,企鹅里有个叫白玉的,我想跟他说 第26章 郑文轩没有去追,他长久地站在屋子里,铺天盖地的、令人绝望的痛,细细密密从胸口扩散开来,他的刀掉在地上,叮地一声。 他不会真的杀人。 但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动了不顾一切捅过去的念头。 他知道,生而为人,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他迄今所有的冲动,都用在了林沛然身上,冲动地去撩他、接近他,冲动地跟家人出柜,冲动地掰弯他,冲动地做绝情人他性本薄情,只动过一次心,就成了一辈子。 他希望贝佳能识趣一点,再也不要出现。 咳!我定好房间了!林沛然抢在他发飙前,及时收住了调侃,地铁站门口,附近是商业街,一晚上六百多,还成吧? 郑文轩这才不情不愿讷讷嗯了几声,后知后觉接话:这么贵的吗?你土豪啊? 林沛然忐忑支吾着遮掩:我挑床,不喜欢酒店卫生不行的,而且隔音不好的也不想要 郑文轩好像瞬间理解了什么,没由来一阵口干舌燥。男人之间的暗示,无非只有懂和装不懂而已,他胡乱点头应着,揉着鼻子掩饰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嘱咐林沛然:那、那你看着挑,D市这几天挺热的,你带俩短袖就成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商量了一下计划要去的景点,侃到半夜,才互道晚安结束语音。 最近怎么样?哥不主动戳你,你都不知道找我,每次戳我都是要写新歌缺灵感,我贼伤心。 屁话,明明是之前他总问郑文轩什么时候能结束,所以郑文轩自己不怎么找他了。 林沛然对郑文轩的被冷落避而不答,淡淡道:还行,除了吃就是睡,胖了三斤呢。 郑文轩听了就有点高兴:胖点好啊,上回背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轻飘飘的,别怕胖,再长十斤我也抱得动你。 煞笔,谁要你天天抱!林沛然怼他,我过年要回家一趟,大概不能帮你看家了。 文轩?好巧。 在不远处的树影里忽然响起的女声,令林沛然和郑文轩同时打了个激灵。 林沛然猛地攥紧了拳,仓促往回缩了缩手,像被家长抓包了偷溜出去玩儿的孩童那样,涨红着脸大气不敢出。 郑文轩的脸色却几乎是当场就变了。 他下意识把林沛然挡在了后面,尴尬干笑着回应来人:贝佳?你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大话是那么说,可也许他是不是该用那么一点点心眼,把郑文轩栓得再牢靠一点呢? 他可不想输给女孩子啊。 * 『2018年7月某日。 我想做一个温柔的人。 郑文轩再也藏不住他了。 他们没有谈太久,没几分钟,郑文轩就小跑着回来。 林沛然揣着兜站在树下,昏黄的路灯透过重重树影明明灭灭投在他脸上,风轻轻一摇,那些光影就温柔地在他身上调皮地晃。他微微仰着头,好像在看枝头的叶。 过来人的同事劝郑文轩,贝佳白富美又努力又优秀,哪点不比那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强,让他现实一点,良禽择木而栖。郑文轩却破天荒失了态,在同事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带着恐惧和仓皇落荒而逃。 郑文轩身上的特质,就是他那种让人忍不住去信赖的可靠和安全感,他这样的反应太反常、太奇怪了。 好奇心旺盛的同事们轮番来关心他,终于旁敲侧击出了一点端倪。 贝佳这人,精神貌似不正常。 这风闻就像三月漫天飞的柳絮,只一夜春风就铺天盖地。贝佳根本受不了四周那些偷偷摸摸观察和试探的眼神,随便两个交头接耳的脑袋,她都会觉得他们是在讲自己。 如今他死期将近,想要来看看这个疼爱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人,却居然连他埋在何处都不知道。 真是不孝啊。 这样的自己,大概死后也不值得被任何人探望吧。 心里有什么话,也只有死后去地下再跟他忏悔了。 就是不知道这么不孝的他,有没有那个机会能和仁厚的老人重逢。 今年夏天来得很慢,好像是不愿太过浓烈的炽热吓退了这股叫人心生柔软的暖意,它半遮半掩地、藏在娇羞展开轻纱的睡莲后面,用别样的宁静,赋予人间难得的平和静谧。 于是风声不再凄楚,雨声也不再酸苦,唯剩一盏盏深夜里通明的灯火,在一座座狭窄的房屋里,守着人间苦乐,等着岁岁朝朝。 半夜又下起了雨,淅沥的自然乐声抚平了苍白锁紧的眉,白玉站在床边,忙碌将新的床单被罩铺张好,然后把轮椅上的林沛然扛回床上去。 崭新的被子残留着阳光的味道,林沛然陷在这安心的柔软里,一时没有睡意。 他向白玉抱歉般询问:我是不是又把你家弄脏了 郑文轩一愣,等回过神来,鼻头忽然有点酸,那你还回来吗? 林沛然一下子被他问住。 还回来吗? 还能回来吗? 林沛然不知道,他只是笑着跟郑文轩说:这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若有所思,有点好笑,又有点担心。 浴室里的水声被开得很大,郑文轩依稀明白林沛然在做什么,他在林沛然来D市之前就猜到了他想干嘛,所以对此并没有太多意外。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朝浴室走了过去。 * 行吧,那我睡了啊?? 到了后半夜,客厅不断传来翻来覆去的辗转反侧声,郑文轩叹了口气,偷偷把房门敞开,让冷气顺着流出去。 没过几分钟,林沛然就乖乖自己爬上了他的床。 他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咬牙切齿道:郑文轩!你欺负我! 郑文轩把他按下去,翻个身接着睡,明早八点还有课呢,你要是爬得起来就别叨叨我。 《人间失格》』 第二天的太阳,还是如常升起。 林沛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白日梦,梦醒时分,一切都终将成为镜花水月 他早该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切都能重来,破碎的镜子、残酷的伤痕,所谓的重圆和愈合,也不过是虚幻的假象罢了。 他究竟爱上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贝佳的笑容温柔又亲切,优雅得体,落落大方。 她看了看侧着脸闷着头的林沛然,讶异道:这不是林沛然吗?什么时候回国的?好久不见了!文轩你也太不够意思,沛然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郑文轩的尴尬简直已经具现化,林沛然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默默将攥着戒指的那只手藏了起来。 贝佳太过锐利的目光,针一样扎在林沛然戴着戒指的左手上,她笑着问:我没打扰到你俩叙旧吧?你俩刚在聊什么? 林沛然闷声不吭,紧紧抿着唇。 第三十四章 林沛然直到扫完墓两手空空的回来,都还在发呆出神,恍如做梦。 是啊,看看老人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 他思绪繁杂,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停不下来的走马灯,一边放着外公握着年幼的他的手,教他用毛笔写下: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一边来来回回闪现着深黑的墓碑上,淡淡微笑的、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孔。 他对名字的认知,是外公最先教给他的,那时他还小,老人就已经告诉他:我名叫青山,字子毫,意思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所以我后来给自己起号,就叫石乐公,山枯木落,顽石乐乐而已 他抱着琴,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问姚乐阳:为什么活着会这么痛苦?喜乐忧愁悲伤痛苦现在的我还活着吗?是活着的吗? 姚乐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自己做出回答:阳阳,我的心它好像死了。 * 今日没有笔记。 他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但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多亏了贝佳,他又冷静下来了。 他宁可自己的人生被毁,也不想林沛然被毁。高中的时候他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治好了林沛然的自闭,他不敢想象,如果长辈和朋友们知道了他们的事,林沛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在地上坐下来,十指深深埋进发根,死死揪住,发出压抑的长吼。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老天开眼。人活一辈子,除却年少,剩下的时间,不管再累再苦再艰辛,都要踽踽独行,既不能停下,也没有谁能帮你。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不喜欢你啊 郑文轩猛地从梦中惊醒。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忽然又莫名想起那双眼睛,那仿佛死了一样的眼神。他坐了起来,长久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呆。 错了吗? 还是说,其实这么多年,都只是他自己执迷不悟的一厢情愿? 他将要离开,因此在郑文轩回家之前,恐怕没人能再给它添水了;他只是尽自己所能,最后做点能为它做的事。 自己努力活着吧,他对绿萝说,以后,你再也见不着我了。 * 第二天,林沛然离开了B市。 再跟白玉见面的时候,林沛然是真把白玉给吓了一跳。 命运,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跟你开玩笑。 列车带着他前行,他离C市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沉。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你别老看他们,他们有我好看吗,你看看我,你多看看我』 是姚乐阳发来的。 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沛沛没了。』 * 飞速前进的列车驶入连绵不绝的隧道,高铁的玻璃在漆黑的背景中映出郑文轩失魂落魄的面孔。 洗手台太高,站着吐腿肚子都在抖,好不容易把胃倒空,就瘫坐在地板上等眼前的黑暗褪去。 忽然就有了一种等死的错觉。 等不知道多久难受过去,再去看我的锅,哎,全他妈泡nong了。 以前白玉总劝我,说人活着不能太为难自己,受了伤就自己愈合,心情不好就不要听悲伤的歌,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买,喜欢谁就大胆去追,若留不住,便不要强求。 他说世间本残酷,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林沛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呼吸短促而破碎,手癌了好几次才给白玉发过去消息:『年底我去C市投奔你,可以收留我吗?』 白玉还没回,林沛然的下一句就紧跟了上来:『会打扫家务,会做饭,吃得少,占个床位,不花钱。』 白玉在收留那两个字上看了很久。 『客气了。来就来,不用打招呼。』 他双手捧着白玉的脸,双目温和地望着他,神情认真又郑重、平静又温暖,没有谁能永远强大。王八太小只了,载不动你全部的悲伤,我想替你带走一点你愿意分给我吗? 温热的液体刹那间流淌过他的指尖。 白玉说:我不愿意。 林沛然微微一叹。 他没有强求,他明白,这是白玉让他在人世多停留一会儿的方式。 乍一瞬的光明,乍一瞬的黑暗,光暗的交错之间,他的眼神也跟着一起明明灭灭。 他手上是银色的戒指,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论多么温热的体温,都不能将它暖透。 他幻想着,这是一个愚人的玩笑,虽然愚人节已经过去了很久。 又或许,他执念太深,以至于在梦里,都在为失去林沛然而担惊受怕。 可是这梦真实得有些过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醒过来,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散打运动员的拳头,就算荒废了数年的训练,也不是那么好尝的滋味。 这一拳已经足够令他清醒。 郑文轩眼前的东西毫无预兆地、骤然开始模糊,他全身颤抖,深深地呼吸,一种天崩地裂般的情绪疯狂涌上来,他的心疼得厉害。 他使劲闭了闭眼睛,然后仰头让那些太过脆弱的湿润从眼中强硬褪去。 他问:都是真的? 也就只有这时候,林沛然才能肆无忌惮扑进他怀里,露出自己所有的委屈和孩子气,把鼻涕和眼泪全抹在他衣服上,跟他说他好怕疼,好累,好不想死,跟他说一个疗程做完他就再也不要进那个屋子了。 梦里的郑文轩不会怪他弄脏自己的衣服,他会揉林沛然的头发,跟他一起骂辣鸡肿瘤滚远远的,还会用力地给他拥抱,给他安慰,夸他真勇敢。 然后林沛然不安的心才能短暂安分下来,变得温顺,变得可以被虚幻的阳光照进心头,将胸腔里跳动的冰块捂热。 他几乎想住进梦里,再也不醒过来。 他手里握着褪黑素的那个瓶子,觉得古怪。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装的绝对不是褪黑素,那个撕了标签的小白瓶里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莫名想起林沛然来D市之前的那通电话,那时候他困得睡眼朦胧,隐隐约约听到听筒里模糊的什么眼睛还看得见、脑袋记得住郑文轩感到不安,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秘密。 一夜无眠。 整个晚上的折腾,天快亮的时候,林沛然才睡着。郑文轩见他终于好转了,也才跟着睡过去。 两个人一起眯缝到日上三竿,第二天的行程都被迫废了一半。 第27章 他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想过很多事,天马行空,断断续续,写下的东西也跳跃得很: 『世上的事大凡也就是这样,在你很辛苦的时候,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看到,也没有人能安慰你,更不要奢求什么感同身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忙碌,有他们的人生和他们要做的事,大家努力地笑脸迎人、负重前行,于是世界有了光鲜的表象。在这光鲜之下,不论苦或是难,都终要独自舔舐,独自愈合。 我刚刚忽然想,如果我没有遇到过郑文轩,我的人生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郑文轩有段时间没有收到他主动的联系了,林沛然忽然找他,他欣喜若狂。 他兴奋地跟林沛然说,自己得到了调令,4月底就可以回B市去了,这一次,再也不会走了。 他没有讲,贝佳因为情绪失控被单位辞退,去了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部门。虽然她还没有停止过分的跟踪和偷窥行为,但她的威胁值正在逐步降低,她已经渐渐控制不了郑文轩了。 郑文轩满心都是即将拥抱阳光和幸福的喜悦。 林沛然也为他高兴,可他找郑文轩,却并不是要与他同乐。 林沛然看着来电显示,心里咦了一声。 他整个人成个大字瘫在柔软的床垫上,发自内心感慨:空调,真美好。 噗,刚刚谁在说凉快来着?郑文轩毫不留情吐槽。 没办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林沛然跟他闲扯着,你怎么换号了?刚刚我差点拒接。 哦这个郑文轩尴尬了一瞬,很快就回答说:那个手机没带,放在公寓了。这个号没几个人知道,你存着吧。他工作用的手机常年暴露在贝佳眼皮子底下,总被疑神疑鬼,郑文轩跟林沛然联系的时候,都是用的一个另外的秘密手机。 白玉顿时有些没脾气,佯装要拍他,你自恋也有个度! 林沛然缩了缩脖子,埋头扒饭。 他偷偷去瞄白玉,却只看到白玉脑袋扭向一边,手指焦躁地在桌面上叩,一下一下。敲着敲着,他目光就渐渐找不到落点,好像沉入了深沉的记忆中。 然后他身上就染上了林沛然所熟悉的那种寂静的气息,死水之下暗潮流动的那种寂静。 林沛然鬼使神差脱口道:对不起。 林沛然脸色更红,忙不迭点头。 去陵园的一路倒是很顺利,白玉早就联系好了人,对方带着林沛然参观了整个陵园,白玉则一个人带着两束花去了他熟悉的位置。 林沛然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也就专心和负责人交流。 他谎称是帮家里老人看看墓地,那人问了老人的岁数之后,觉得很稀罕,还当林沛然的父母辈都指望不上,弄得林沛然尴尬不已。 至于他推荐的那些什么家族墓、什么慈父墓,林沛然更是哭笑不得,最后挑了个瞧上去中规中矩的,一口定下,再不敢多扯了。 第三十五章 姚乐阳说:真的。 这不是梦? 不是。 郑文轩慢慢蹲了下来,脸深深埋进双手之中,像要吞掉一头鲸那样,嘴巴张开到极限。 这是最后一次。 从此以后,再怎么喜欢你,都不会说了。 * 『2018年10月某日。 只有活的愚昧,或活得无耻的人才能完全沉溺在幸福之中,而做不到至少其中一者的完人,活在地狱里连选择死亡也不被允许,没有一条出路,无力的绝望。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问:郑文轩知道吗? 林沛然摇头。 白玉又问:叔话刚起了个头,他就改了口:其他人呢? 林沛然家在C市,他有家却不回,反而来自己这里,林家人必然是不知情的了。 林沛然也摇头。 他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干脆一通电话打过去。 姚乐阳是真被他吓着了,连挂了他三个电话,最后在企鹅里跪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就是有点儿不好说你造吧!已经没啥屁事儿了,真的!!!』 林沛然有点生气:姚乐阳,你爱讲不讲! 姚女侠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手撕公交变态,脚踩抢劫流氓,可就怕林沛然和狗。 怕狗这是天性没得救,但林沛然一板起脸,那真是比她爸还有威慑力。姚乐阳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小时候林沛然是她跟班小弟,都是她铁拳罩的,怎么长大了之后,她反而怂林沛然呢? 林沛然说不出话,只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明知白玉是怎样的人,还仗着跟他关系好来给他添麻烦。 可是白玉始终没有生气,反而看穿了他的心思,云淡风轻跟他说:我跟别人不一样,你病了死了,你爸妈会难过,郑你朋友会难过。我天性凉薄,生死见惯,顶多就哦一声,过两天就把你忘了。 林沛然却还是担心望着他。 白玉于是端来了一个透明的小鱼缸,给林沛然看。 林沛然茫然往里瞅了瞅,看到一只绿油油的王八。 只有在偶尔的某些傍晚或夜里,郑文轩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才能在林沛然脸上找到一点生动的颜色。 但每一次,林沛然都会故意把天聊死,故意听不懂郑文轩的各种暗示,故意把所有的话题都转移到音乐和工作上,聊不了几句,就默默把合成器或者吉他抱过来,插上电,乱七八糟地跟郑文轩讨论起和弦来。 林沛然已经两个月没有接新单了,他根本不需要再写什么新歌、再交什么曲子。他早已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无业游民。 可就算郑文轩刻意想跟他沟通感情、跟他抱怨不如意,林沛然也会在沉默几秒之后,敷衍似的安慰他两句,然后立刻又自顾自地回到创作上来。 如果郑文轩对此不满,他甚至还会闹脾气,从嘲讽到冷战,弄得郑文轩莫名其妙,好几次心情很不美好地挂掉电话。 他对着输入框发了半天的呆,然后壮着胆子打了:『想要你』 但发出去前的那一刻,又嗒嗒嗒删掉了,改成:『没什么想要的。』 那头的郑文轩发了个抓耳挠腮的表情包,然后说:『那你明天记得早点起床,不然可能会被快递小哥的电话催醒!』 ?林沛然微微一愣,『你买了啥东西?』 郑文轩卖了个关子:『保密!』 良久之后,他点了点头。 林沛然挥拳锤了他胸口一下,快十一点了,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家不安全,你去送送她吧。 我 郑文轩想说什么,林沛然却认真教育他:保护女性是男人的责任。今天也不早了,我一会儿自己打个车回宾馆就行。 郑文轩默了默,好半晌,才闷闷嗯了一声。 但他还是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靠在门口,双臂环胸,全程一动不动盯着林沛然,整个人冷得像远山上的冰雪。 林沛然东西不多,他把最后的衣服放进柜子里,慢慢呼吸了一次。 然后他才转过头,笑着跟白玉说:行了。你想问什么可以问了。 白玉却转过了身,先吃饭吧,你在车上应该没空吃东西。 林沛然眨了眨眼,顿了几秒,呆呆跟上去。 真好,你大学的手机还没换。那女声说不出的嘲讽。 林沛然,你到底想干嘛?文轩都已经答应和我结婚了,你为什么还要干涉他的选择?你想让他一辈子都躲躲藏藏遮着自己的性向抬不起头吗? 林沛然被她骂得发懵。 我知道你们的事,也知道文轩喜欢过你,可两个男人是不正常的!你们不能结婚不能生子,只靠感情维系的家庭走不了一辈子!我从五年前忍到现在,明知你们两个天天撩骚,还是对他笑脸相迎,生怕触了他逆鳞,现在好不容易熬松了他,劝服他和我结婚,你为什么还要横插进来搞破坏?! 林沛然脑袋里一阵阵嗡鸣,他全身发冷,流着冷汗问:忍了五年,是什么意思? 林沛然垂着脑袋摇头,不去了,我想回去。现在回宾馆,他还能坚持住,但如果再这么站下去,他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丢人了,他也不想这么狼狈的,可时至如今,至少要保住一点点体面。 大概有半晌,他听到郑文轩叹了口气,然后把手机揣进了兜里。 ? 林沛然还在发懵,身体就骤然一轻。他视野中多出宽厚的肩膀,脚下灰色的石地砖开始慢吞吞移动起来。 楼下撒欢儿的狗子就跟没见过下雪的南方人一样,兴奋地在雪地里乱蹦,看到平坦的雪面就往里跳,卟地一下,顿时整条狗都看不见了,只留雪地里一个圆滚滚的洞。 过了两秒,那洞里钻出一颗懵逼的狗头,狗脸茫然。 林沛然在高处望着,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似乎是老天知道他要走,所以特意下了场雪替郑文轩多留他一会儿。 由于天气原因,道路结冰,铁路交通受到了很大影响,不少车次都延误了。还好南方的雪大多来得快停得也快,林沛然把后天的票改签到了三天后,以期出发时这场雪已经化干净。 人的初心,究竟会不会变?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可总还有些傻子愿意相信,愿意相信初心不负这四个字。 林沛然就是那种傻子。 * 他深深记得,郑文轩说过,他好着,他才能好。 林沛然知道郑文轩心疼他,所以在郑文轩受挫的时候,他的回应、他的亲近,乃至他的痛苦,都会成为激励郑文轩坚定站在他这边的砝码。这听起来有点卑鄙,可他不想自己最后的追逐和念想也变成一场空。 他已经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自他那天看到贝佳的那一刻起。 林沛然出门的时候,无言删掉了手机里的那个PDF文件起码在感情上,他不想当利用同情和怜悯来做不公平竞争的那种人。他相信自己会赢得堂堂正正,相信郑文轩终会选择他。 是你先把我掰弯,当初一言不合就甩了我,是我舍不得你离不开,那纯属我自己没出息。可我会喜欢你,不是你这人多优秀,是你在特别的那段时间,给了我别人给不了的,你明不明白? 林沛然问的每一个问题,其实都在把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揉得支离破碎,没有谁能只靠着过去的回忆过活,人不能一辈子活在记忆里自欺欺人,我信任你,所以什么都不问,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苦,你难,你累,你不容易,我懂可是这世上,有哪个人不苦、不难、不累? 郑文轩哑口无言。 林沛然深吸一口气,将声音放缓下来,用一种让人心碎的温柔语调,苦笑着问:你的苦衷,从前你不愿说,现在我不想听。不管是出于怎样的理由,你让我枯等了几个月,换来的就是,你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 句末那既轻且浅的尾音,听上去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悲凉,好像说这话的人,正抑制不住地全身颤抖。 我爱你们,还有,对不起。 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我不值得拥有你们的疼爱。 我下辈子,想做一片云,若能挡去他们头顶一点点烈日和风雨,就好了。』 三月,草长莺飞。 郑文轩失笑:去你的,伺候你还上脸了! 林沛然耍赖把手套一扔,张着嘴啊,就差在脸上写喂我俩字。 郑文轩爱极了他使坏时候的狡黠模样,让人恨不得捏着他的鼻子狠狠亲他。他嘴上吐槽着林大少爷,手却是一点儿不慢地捏起了虾肉,行云流水塞进林沛然嘴里。 林沛然一口叼住,唇瓣不经意嘬住了郑文轩的手指,他微微一愣,随即故意不轻不重隔着塑料手套在郑文轩指尖咬了一下。 郑文轩动作僵硬了一瞬。 姚乐阳冲他嘿嘿傻笑。 林沛然问她:叔叔阿姨知道吗? 姚乐阳一阵心虚:额术后第二天知道的 林沛然算是服气了,姚乐阳,你可真行啊 姚乐阳受不了他这种要生气不生气的语气,语无伦次道:不是、主要我妈心脏不好,你知道的我怕他们担心反正是良性的,做完手术安全了再告诉他们,他们就不白操心了对吧而且看着我的人也靠谱,就是我之前老跟你说的那个专攻脑外的大猪蹄子 姚乐阳在那头呲牙咧嘴:你信不信我咬你啊 林沛然哈哈笑了笑,瞅瞅时间,哄着姚乐阳去早睡,自己也躺平下来。 他手指在郑文轩的好友详情里划来划去,离删掉他只一个狠心。 0点05分,特别关注的消息提示音忽然叮咚一声。 『头疼好点没?最近有点忙。』 第三十六章 民警发现她有抑郁倾向,还联系了心理辅导老师,努力为她开解。他们趁攀谈的时候,偷偷通知了她的父母,原本在外地的家人连夜赶到D市。 凌晨,看到他们出现在派出所里的时候,贝佳哭了。 她忽然明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讨厌她,她父母也不会真的不要她。他们嘴上骂得再凶,可是心里总是装着她的。 第28章 她一直追逐着心里的太阳,可其实太阳一直都在她身边。 民警恳切询问她的心事,她做出情绪好转的样子,只说是和朋友闹了矛盾,一时想不开。 林沛然迷迷瞪瞪从被子里钻出来,套好衣服,锁门下楼。 一出门栋,台阶的扶手上立着个迷你又小巧的雪人,脸上脏兮兮的,红豆做的两只眼睛丑得可爱,正举着两根牙签手、咧着扭曲的嘴巴对他笑,不知道是哪家小鬼的杰作。 林沛然一时兴起,就从包里掏了块眼镜布,叠成长条的样子,在它脖子上裹了一圈塞好。 林沛然手指头摸着它的小脑袋,跟它说:天冷,别受凉了。 小雪人咧着嘴望他。 白玉于是就说:用我的卡。 他还补充道:在医院直接熬好的那种便利包,药效比不上自己煎的,你不在郑他跟前了,可以在我家煮没关系。 林沛然止住了步子,好奇看他,这是赔本买卖,不值当的。 值不值当是我自己觉得,与你无关,白玉说,不吃药会很痛苦药还是要吃。都最后了,就别让自己太辛苦,能轻松一点是一点。 林沛然便没再跟他推搪客气,乖顺应道:好。 晚安。林沛然决然道,再见。 他挂断了电话,不再去想郑文轩那边是如何光景。 无论是郑文轩还是贝佳,从此刻起,都与他无关了。 他把手机扔到了床上,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冷却。 不是不喜欢了,是不想再喜欢了;不是不爱了,是没命再爱了。 * D市也下了雨,白玉没有说错,在发现林沛然失明之后,也许是老天成全了他平生难得的谎言,给了人间一场放肆的暴雨。 林沛然听着雨声,心就平静下来。 白玉知道他视力下降得厉害,从他开始抓不住药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只是一直什么都没说。林沛然行动很不方便,白玉弄来了一架轮椅,让他醒着的时候,自己也能到阳台去。 林沛然喜欢晒太阳,白玉也不愿他连生命的最后,都被困在被窗帘阻断的昏暗里。 林沛然是真的没心劲儿了。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大概就是这样,年少时的惊鸿一瞥,顷刻间生绿叶绽春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然而待熙攘的人潮涌来,被繁华冲散的彼此,隔着往来的人海对视的那一瞬间,也只是灵犀转灭,一个回头一个眨眼,就终生再寻不见。 他生命中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又好像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看到郑文轩的动态更新了。 他不愿在车程上多浪费时间,能够不延误、不受冻的出门才是最好的,他现在的状态,每在外头多待一分钟,都会害怕自己出意外。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装了个小箱子,又把郑文轩的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叼着今天份的药袋坐在沙发上等雪停的时候,就看到博物架上那个他熬了几个通宵拼出来的高达。 林沛然本想拿它出来把玩一下,但想了想,又收回了发痒的手,只在橱窗外欣赏了它半晌。 他最近都在断断续续的发烧,烧得脑子乱糟糟的,动两下就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整个人也懒得不行。他找了条被子,把自己裹起来,抱着被卷呆呆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仿佛就能听到时间静静流淌、窗外漫天的落雪柔柔软软、悄悄落在窗台上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每一片雪花落下,都好像直接落在他心尖儿。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目光沉静下来。 只点了小台灯的房间里,晕黄的灯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林沛然垂下眼睫,脸上随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眼中含着温软的笑意,安静又温柔。 大约觉得郑文轩八成睡熟了,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试探着喊郑文轩:蠢轩?? 听筒里除了鼾声,没有回音。 林沛然浅浅笑了,悄悄跟他说:我最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好多事情还没做,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我想在有限的日子里多看看你,趁我眼睛还看得见,脑袋还记得住你的样子你说我能去D市看你吗? 没、没有,听人说的郑文轩支支吾吾的,颇显得欲盖弥彰。 林沛然挑了挑眉,有意加重了音节:郑文轩,你可不许骗我。 郑文轩憋了半晌,咕哝着服软:那什么,就、就一次 他生怕林沛然误会,用一种近乎悲愤的语气吐槽道:我刚毕业那会儿,就纯粹好奇只是好奇去见识见识!你不知道,我靠,我还没进去,就只在斜对面的巷子里站了一会儿,结果撞了个一米九的糙汉,上来就问我一晚上多钱? 我还没寻思过来我难道性取向写脸上?结果他就一脸性冷淡的样子跟我说,你看着一脸正气,应该是上面的吧?我在这附近逛了三个月了,一个一都没碰上我靠,他妈的他一米九的大老爷们儿,居然是找我上他?!因为我看起来一脸正气??? 郑文轩顿时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拿到食物,迫不及待跑回林沛然身边,献宝似的把小碗送给他,将他逗出层出不穷的傻笑。 林沛然像这样傻乐的时候,郑文轩才觉得他身上泛起生人的气息,才落进了凡尘,是可以揽得住、拥得到的存在,而不是某种一阵风过就会吹散的东西。 小吃凉是真的凉,林沛然浅尝了几口就不敢再放纵。但他舍不得郑文轩辛辛苦苦排队买来的东西轻易扔掉,所以双手捧着碗装作若无其事的走了好久,晶莹晃动的半固体在手心慢慢融化,手背上的余温却沿着皮肤烫进心底,好像连他也一起融化了。 真好啊。 林沛然笑了笑,回他:我想说太凉快了。跟火炉B市比起来,D市的太阳简直不要太温柔,浓绿的树荫将街道遮得严严实实,到处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凉感。 打车去宾馆的路上,热情的司机师父把他当成了放暑假出来旅游的学生,口若悬河把D市大小景点和美食都介绍了个遍,还直夸他运气好,来的前一天这里刚好下过雨,太阳的火力打了个对折,清爽不热,最适合出去玩儿。 林沛然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他顺利抵达了住处,将乱七八糟的行李堆好,刚捞起手机,郑文轩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能到。 就算你不打算再治,也难不保有什么突发情况,我跟你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如果你真的出事,我还是得找叔叔阿姨来才有用,那样你不就前功尽弃? 去公证处,证明你神志不清的时候,我可以有资格代替第一责任人签字。医院在这方面还是挺死板的,提前公证,有法律效力,我才能真正按你的意思去做。 林沛然倒是没想到这层。白玉在医院工作,果然还是比他更有经验。 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听你的。 林沛然心里觉得没这么简单,嘴上却还是装作不在意笑话他:怎么?来接我跟私会小情人似的,还得藏着掖着? 瞧你说的,郑文轩啧了一声,工作和私生活分开而已,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难得的周末被别人打扰。他之所以同意林沛然这个时候来,就是因为知道现在的贝佳没空盯着他。 不过安全起见,还是谨慎些好。 贝佳因为那些说她有病的风闻自顾不暇,光是跟同事搞好关系,就要占去她一大半的精力。她精神状态不稳定,导致最近头儿们对她的表现也很不满意,陆陆续续找她谈话了好几次。要不是贝佳后台过硬,换别人来早被开除了。 她正在风口浪尖,巴不得自己的行为举止再小心一点,更不敢出一点纰漏让人抓小辫子,现在的她手头正接着一个挺重要的项目,这个周末怕是会泡在工作堆里忙得不可开交。 他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满室的沉默。 郑文轩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拿出那枚戒指,套在自己手上。 戴上的那一瞬间,心好像才被什么东西稳住,好像和千里之外的什么产生了联系,被一根脆弱的无形的线拴在了一起。 林沛然,你看,他回来了,他凯旋了。 深冬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 贝佳,你大概搞错了,他说,没有林沛然,你连被我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从未对一个女士说过如此过分的话,但他还是说了出来,他早已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什么底线,什么道德,什么礼貌 时间的磋磨将他推进深渊,将他染黑,他早就不是什么发光发热的太阳,又何必执着于一点虚伪的仁善。 我听你的话,是因为不想你动林沛然;我和你虚与委蛇,是因为你情绪稳定才不会对他做过分的事;我这些年不敢和你撕破脸,是因为我是个懦夫,我害怕失去工作、害怕穷困潦倒我怀着全然无用的大男子主义和自尊,觉得身为主导位就该像个男人,而不是靠着林沛然的收入吃软饭,所以无论如何不想赌上事业 他频繁请假,找人代班,只为多腾出一点点的时间,稍微再陪一下林沛然。 但其实,林沛然醒着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他瘦得形销骨立,眼睛也几乎失明,每天脑子都痛,痛到最后变成一种麻木,分不清是在痛还是不痛;他不能吃东西,一吃就吐,一吐就是黑色的血;他的肚子有时也会痛,像被一万根针碾着扎穿,每到那时,他就紧紧抱着自己,嘴里低低地喊着什么。 白玉后来总算读出来,他喊的是郑文轩。 白玉问他:放下了吗?真的解脱了吗?还会难过吗? 林沛然关了灯,却又睡不着,辗转反侧,被窝里缩了半天,然后实在没忍住伸出手来,悄悄在黑暗中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环。 微凉的触感让他的心里又酸又甜,晚上的那些画面浮上心头,醉眼的灯火、牵着的双手、郑文轩虔诚又认真向他许下余生、为他戴上戒指的样子一桩桩一幕幕,在脑海里萦绕不休,怎么都挥不散。 林沛然默默地想,不知道究竟哪一天,他才能看到郑文轩大胆牵着他在人潮里穿梭的那只手上,戴着和自己一样的对戒 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 你看,你们就连相遇的缘分,都是我施舍给你的。 贝佳脑内原地炸裂,就差当场升天了。 若非林沛然不在她面前,她可能会像条疯狗那样直接咬上来。 林沛然听到听筒里噼里啪啦地一阵巨响,还有贝佳分贝过高的怪叫,他既没感到快意,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骄傲。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他最后跟贝佳说:姑娘,别把自己弄得太卑微。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强求不来。你可以出于同情心或是善意,心甘情愿做同妻,但若将自己的后半生都拴在一个只把你当工具人的男人身上,不值得。 林沛然飞速回了个嗯。 图片发过来了,郑文轩的朋友圈里,是一组蓝天草地的照片。照片里的贝佳穿着婚纱,抱着捧花,笑得像是最纯洁无瑕的百合花,郑文轩一身燕尾服,骑士般陪她出现在镜头前的每一个场景里。 鲜红的玫瑰刺伤了林沛然的双眼。 他的双手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连手机都拿不稳,截图随着屏幕的晃动而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 林沛然如同忽然被没顶投入深邃的海底,身边的一切声音、事物都在刹那间离他远去,唯独只剩下郑文轩朋友圈配图最上方的一行字 第三十七章 但他唯一高估了的,就是自己的身体状况。 D市的某小吃,林沛然心心念念已久,他们前一天基本都在市外游览,所以安排计划的时候,就想着最后一天在市内玩顺便解馋。因为非常出名又平民,所以稍微大一点的商圈里,就能找到好几家分店。 可这次林沛然是真的扛不住了,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这么的难受过,而且还是在人潮熙攘的大街上。 他们离地图的定位只有几百米远,林沛然却是完完全全一步都迈不动;他抬起头就能看见红艳艳的LOGO商标,奈何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他都坚持不了。 郑文轩翻着地图的导航,也急得一头汗,要不去咱去另一家吧,这附近还有个店,也是标的四百多米,说不定比这个近一点 * 『2018年7月某日。 最近我在想,除了等他,我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做?然后洋洋洒洒列了一整页,就发现还有太多太多。 我一下变得很忙,把以前敢尝试的、不敢尝试的,全都体验个遍。充实起来的时候,反而又觉得空虚。 我知道的,其实我并没剩下什么特别非做不可的事,像我这种得过且过的咸鱼,人生连个像样的梦想都没有,更没太深刻的遗憾可言。 他吐出一口气,脸上没有生气的样子,软软拉过郑文轩的手。 郑文轩不自禁屏住呼吸,竟然莫名紧张起来。 林沛然没有给他戴上他期待的东西,而是将那枚戒指轻轻放在了他的手心。 他抬起头,温情脉脉,笑着跟郑文轩说:我不想用什么套住你。等你无牵无挂一身轻的时候,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你自己套上它,走到我身边来。 郑文轩目光闪动。 郑文轩正古怪拧着眉头,就听到那头的林沛然拍着桌子,一发不可收拾大笑起来。 郑文轩: 他算是没脾气了,磨牙恶狠狠念叨着林沛然的名字:林沛然! 哈哈哈哈我不是故意的哈哈哈噗林沛然不在他身边,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我一想到你长得一脸老司机样,内里其实比狗还怂,就忍不住哈哈哈 反正那地方没什么好玩儿的!附近的宾馆也都不怎么正经,你 第29章 林沛然扔了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埋了好久、好久。 他其实是想问的,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又突然断了联系?为什么又突然找他?等候的约定还算数吗?郑文轩的奋斗究竟到了哪一步?现在的网络联系,是被允许的吗? 按理说,这些年分分合合,他早该习惯了这种只靠电波的联络。可不知怎么的,他感到很疲惫,他对这些问题本来抱有浓厚的求知欲,但在它们涌上脑海呼之欲出的一瞬间,他却什么都不想问了。 郑文轩有他自己的想法,不管出于任何理由的隐瞒,总归不会想伤害自己。 但对进度的未知,让林沛然的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害怕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生命结束,如果到死前都要一直一直忍受这样反反复复的折磨,那还不如直接给他下死刑。 明天再说! 你不说你想我,我今儿就不挂电话了 郑文轩,你沙雕吗?脸皮比城墙还厚! 嗯这没办法,谁让你喜欢脸皮厚的呢? 郑文轩怒不可遏,手掌高举起来,又忍了忍,没打下去。他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很有原则的人,就算气到头脑炸裂,他也不会主动动手打女人。 他转过身,一脚踹翻了茶几,乒里哐啷一声巨响。 贝佳被吓得一震,但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你自己选。 郑文轩深吸了一口气。 他每天每天,都恨不得老天开眼,能有一个飞来横祸,把贝佳弄死。 林沛然笑着嗯了一声。 他好像又变成了郑文轩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不再无理取闹,不再恶语相向,也不再一味地讲他的歌。 他和声慢语,温柔美好,美好到仿佛能让人记一辈子。 郑文轩的心一下子就重新灌入了新鲜血液,又砰砰不休地跳动起来。 他不知道,昨天晚上,林沛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林沛然没打算瞒他,点了点头。 他拖着自己的行李进门,明明是不容拒绝的话和动作,却偏带着一点卑微又倔强的乞怜意味,暂时先别问我,等收拾完东西,我慢慢跟你说成吗? 好。 林沛然微微松了口气。 白玉帮他把东西拿进副卧室,床铺早已提前整理好,他看着林沛然大包小包往外掏药袋、药瓶,还有他手上多出来的戒指,表情越来越难看。 白玉更信科学,他狐疑抱着水壶走过来,一边浇花一边道:你这次没在唬我吧? 林沛然接近他,在他跟前停下,戳了戳他手里的水壶。 白玉定定站了好久,冷不丁落下泪来。 他真的很少流泪,很少很少。 不是薄情而无泪,只是未到伤痛切肤时。 她缩着脖子,主动把电话拨回来:跟你讲跟你讲,但是你先答应我别太激动 林沛然回了个嗯。 就我之前不一直头疼么,其实是我脑子里长了个肿瘤 林沛然全身震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险些打滑。 他僵在原地,一种难言的心情排山倒海涌上来。 要他祝郑文轩和贝佳幸福,未免太残忍。但如果郑文许高兴,那就让他高兴个够吧。 郑文轩的双目通红,蔓延的血丝将他眼前糊成一片,他焦急着想挽回什么:我会取消婚约,一定会!你不喜欢的事,我绝对不做。哥说过户口本要陪你单一辈子的,说到做到! 林沛然淌着泪,静静坐在阳台上,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清寒的月光映入窗框,落在他身上,映得空气仿佛都变得萧疏凉薄。 郑文轩,你挂断吧。 沛然 郑文轩回了一串嘿嘿嘿的傻笑。 他大二之后,就再也不开任何VIP了,什么气泡字体头像挂件都和他无缘,永远是那种近乎性冷淡的默认格式,自称是为了省钱。 但这个小号的画风,就完全不同了,用林沛然的直观感受来描述,就是那种仿佛一眼就看到了当年那个极度低调又极度闷骚的骚气贝斯手的感觉。 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沛然不清楚,腾爸爸家的VIP有个特别实用、但对郑文轩来说特别麻烦的功能,就是聊天记录漫游,就算他把设备上的记录删除干净,漫游记录也会暴露他所有的秘密,所以他才不开VIP。 林沛然的心脏砰砰砰地狂跳。 太过强烈的跳动,让他的整个胸腔都震个不停,晚风悄悄地拂过面颊,吹散他脸上灼热的温度。他站在风中,有那么一瞬,好像连鼓膜都被自己的心脏给震碎了。 郑文轩拉过他的手,将一枚银色的指环认真又虔诚地套上去,牢牢锁住,然后垂下眼帘,在那银环上落下轻柔的吻。 某种滚烫的热意,从指尖一路烧到心头,林沛然全身僵硬,被抓住的手微微颤抖。 林沛然,我把你套住了从今天起,你的人、你的一辈子都是我的了。 『_前段时间断网闭关来着,你找我嘎哈呀?』 林沛然挑了挑眉,姚乐阳找他,多半不是问他找她干嘛,而是又需要灵感刺激了。他们认识二十多年,姚乐阳爪子抬一抬,他都能知道她是想撸头还是想打脸。 他随手点开姚乐阳的专栏,果然新坑已经安排上了。 林沛然无奈叹了口气,正想怎么跟她唠会儿嗑打发无聊,不经意看到她新坑文案上一句身体原因V前隔日更,手指就顿了顿。 『你还活着呢?偷偷摸摸干嘛去了?』 只是,他不愿这些事被林沛然知道,更不愿林沛然误会。何况这样的事,就算解释了,恐怕也会留下疙瘩,他不想自己和林沛然之间再有更多伤痕。 所以他选择干脆不让林沛然知道这件事,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向他负荆请罪。 郑文轩语无伦次跟林沛然坦白:不是你听我说,这件事有内情,贝佳她有病,我不是真的要和她 呵,林沛然笑了,她有病?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病? 他声音很轻,喑哑又涩然,像在粗粝的砂纸上磨出来的,你为什么总是有苦衷?你有那么多难处,我一定每一点都要体谅吗? 所以,他决意变成一个舍弃所有无谓的恻隐和同情心的、彻头彻尾的坏男人。 让他所有的善良都他妈的喂狗去吧。 他什么都不想再顾虑了。 回到D市的郑文轩简直成了工作狂,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用尽所有手段往上爬,好像巴不得别人看穿他想做人上人的念头;他原来不怎么喜欢跟同事交酬,单位尽是点头之交,回来之后却开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慢慢有了像样的人脉;他不顾身体的应酬,红的啤的白的都敢灌,但绝不吸烟,因为吸烟会伤害身边的人,他从来只伤害自己。 所有人都以为,他被贬到了分部一次,受了什么刺激,终于意识到D市这一线城市的好,开始发愤图强了。 未来的美好之处,正在于它可以被想象。 药方已经吃到了第三十付,等入了秋,又会有新的药方。林沛然希望自己起码能集齐一个四季的口味,八十付完完整整的见识一遍,谁也别落下。 我住单位的公寓,讲实话不是很方便。你可以挑离景点近的地方,或者交通便利的 林沛然翻着琳琅满目的宾馆房价,啧啧感叹:这样啊,那你们那儿什么地方好吃的多?我主要也是为了吃 郑文轩一听就在心里吊起了警戒:你胃养好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敢馋外面的东西?嗯? 郑文轩的礼物到了,是林沛然很早就想买的一款合成器,他的老罗兰还是大学时候买的,已经很旧了,只是因为有乐队的记忆,所以一直舍不得换。 收货人的名字是然然要好好长胖,里面还附了一张二维码的贺卡。 林沛然扫了它,是一段简短的录音,贝斯独奏的《Escapist》,他们的梦开始的地方。 他本来不想搭理郑文轩的,但听完之后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自觉抖起了节奏、勾起了嘴角。 这个人,总有办法戳中他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每一次都,正中要害。 第三十八章 * 『2018年8月某日。 早上走了,他上班,没来送。』 林沛然回去了。 他一直在候车室等到检票的窗口快要关闭,确信郑文轩大概是真不会来送了,才给他发过去消息: 林沛然奸计得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气得郑文轩吭哧吭哧又扛着行李挪回来,在林沛然懵逼呆滞的目光下,狠狠搓了一通他的脸,直搓到林沛然哭笑不得连连求饶,他才又折返回去,轻声说:我走了。 林沛然捶他一拳,本想说滚,到了嘴边又变成:去吧。 他上了车。 有一刹那,林沛然觉得他挺直的背脊,像是赶赴战场的战士。 林沛然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他随手往兜里一揣,不经意摸到一串已经被体温熨得温热的东西。 郑文轩知道,他们的婚事是绝不可能成的。 如此大张旗鼓,也不过是为了给贝佳致命一击。 自从知道林沛然回来,贝佳每天都在担心他和林沛然死灰复燃,被过度侵犯的隐私让郑文轩对她恨之入骨。他用一种半推半就的态度,一边拒绝,一边让事情按照贝佳的心意发展,他要在她觉得控制了一切的时候,给她迎头痛击,令她在人前暴露真面目,令她发狂。 得知他和贝佳的婚事,同事们看他时那种同情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忍辱负重的、过分善良的悲剧英雄。 人言可畏,郑文轩已经毁了她在单位的形象,若要让她彻底松口,就得掰断她背后的靠山。 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毁了林沛然,一秒钟内,林沛然的亲朋网络就能收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证据。可她多少还明白,只要她还握着这些,郑文轩和她之间就还有余地。 她违背了承诺,私自联系林沛然,如果林沛然把今晚电话的事告诉郑文轩,很可能会激怒他,那他就更有理由拒绝自己了。 所以底牌只有捏在手里的时候才有威胁性,倘若轻易用出去,只会逼郑文轩更肆无忌惮抛下一切跟林沛然在一起。 这通电话,算是一场还没有燃起硝烟就匆匆落幕了的宣战,贝佳全副武装冲进战场,却潦草鸣金收兵。 但林沛然也并没有获得胜利。 白玉发现,林沛然变了。 自从过完年他从家里回来,林沛然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虽然他看上去依旧温柔平和,笑容清润而温暖,但在他收起笑容之后,他的眼睛总是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郁,怎么也化不开。 他变得有点迟钝,无论白玉跟他说什么,他的反应都平平淡淡;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沐浴在阳光里,从晨光熹微坐到夕阳西下,让艳烈的残阳把他的发尾都染上的浓重橙红色然后,他就会问白玉一些养花的技巧,羡慕他能将这些花草照顾得这么好。 他的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固定在一个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寂寞的弧度。但每次回过头看白玉的时候,眼中又似盛着一江春水,泛起能把坚冰融化的波光。 白玉拿他无可奈何。 变成白色冰淇淋那样的状态,搅一搅尖尖能立起来 白玉如临大敌般拿着一双筷子,将塑料盆搅得哒哒作响。 他不善烹饪,家里甚至连个打蛋器都没有。 好不容易真的被他瞎胡搅打成了乳白的泡沫,加面粉进去的功夫,就已经消泡了。 最后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惨不忍睹。 她甚至觉得林沛然说得句句在理,以她的条件,多好的男人找不到? 她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郑文轩这个一穷二白的同志? 她究竟喜欢郑文轩什么? 可能是因为追逐光明已经成了习惯,她从小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征服;可能只是扭曲病态的占有欲;可能是在她无助的时候,这个人拉她出了黑暗,所以哪怕丧心病狂,要将他一同拖入深渊、陪伴自己。 她没有放弃,但也没有对林沛然做更多过分的事。 把那些酝酿了好几个月的纠结和爱意,那些深夜里矫情的软弱和眼泪,那些别扭的心思、羞耻的情话,全都呈到你面前,坦坦荡荡、毫无保留的讲给你听。』 林沛然按计划上了高铁,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和深黑的隧道不断交替着,给人一种正在穿越时空的错觉。 郑文轩跟他说,今天会尽量提前下班,所以在五点之前,他得自己先去找到住的地方落脚,然后再和下班的郑文轩汇合。 每离D市更近一公里,他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一份。 一出车站,还没顾得上联络郑文轩,他的微信就已经叮咚起来:到了吧?感受到大都市的热浪了吗? 郑文轩皱了皱眉,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林沛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点小磕小碰就哼哼唧唧的娇气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拥有了一种令郑文轩叹为观止的忍耐力。郑文轩抱着他,感到有点后悔,在心里暗骂自己太不知收敛。 林沛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到了后半夜,甚至抽搐起来。 郑文轩吓坏了,去握他的手,指尖冰凉,掌心却烫得吓人。他心里一惊,又去探林沛然的额头,林沛然全身都没劲儿,也就没躲。 郑文轩有点急了,是受凉了?还是胃病又犯了?还是我你还成吗?哥带你去医院吧? 白玉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嗯了一声。 林沛然问:你是不是又添了新的小可爱?右边有种淡淡的苦香味,像菊花。 第30章 白玉讶然了一瞬,随即点头,昨天带回来了两盆雏菊。 也叫延命菊。 林沛然想起自己在花店看到的那些娇嫩的小东西,眼前瞬间就有了画面,我还挺喜欢这个的。 郑文轩耐着性子问:是生气了吗?之前一直问我什么时候结束,我是真的不知道现在这不是有了盼头了? 林沛然却说:我没生气。 但也没有下文了。 郑文轩觉得他完全能理解林沛然的脾气,他拖着林沛然,要他等自己,许给他空中楼阁却不给准信,还差点跟贝佳领了证,林沛然再怎么生气都不为过。就算他气到厌烦了自己,再也不想理他,他也会用以前那样、最大的耐心和包容,把林沛然揪回自己的怀抱里。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障碍正在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期盼了数年的美好结局,就在眼前了,稍微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得到。 上面写着:『我恨我自己。』 * 林沛然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接到贝佳的电话。 他素来对女孩子很温柔、很体贴,温声慢语,如三月的春风。在接起电话最初的一段时间,他甚至还同情这个有些可怜的姑娘,觉得自己和郑文轩的磋磨,害了她一生。 可贝佳一句句言语的刀子扎过来的时候,林沛然多年的修养和自持,还是几乎当场溃散。 林沛然艰难在头痛中维持着理智,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和他打了电话?你昨天在场? 不可能的,如果贝佳那时在场,郑文轩说出那种话,贝佳肯定当场就炸了,电话里也会直接闹起来。 贝佳被他噎了一下,你管我!反正我亲耳听到的!你别想否认! 林沛然皱眉,他以前和郑文轩视频的时候,见过他单位公寓大概的样子,一开门就能直接看到床和书桌,贝佳不可能在不被郑文轩发现的情况下偷听他们的电话。 林沛然天天和声音打交道,在装修工作室的时候又专门精研过隔音材料,他很清楚国内规定的标准公寓空气声隔声评价量要求,还有隔着普通门板和墙壁的情况下,人类说话声音中哪些频率会被大幅衰减、分贝会大致削弱到什么地步。 林沛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泄露出笑声,他实在忍得辛苦,故作严肃问:然后呢? 还然个屁的后啊,我我就就走了呗郑文轩的脸烧得通红,实在说不出他当时吓得扭头拔腿狂奔,从此再也没靠近过那条街两百米内 林沛然品了一会儿,意味深长的长长哦了一声,上扬的尾音撩得郑文轩脸皮都快能滴下血来。 郑文轩羞愤得恨不能顺着网线爬过去,狠狠堵上林沛然的嘴。他语无伦次自我辩解:我我我绝对不是被吓跑!这怎么能算吓跑呢战术撤退战术撤退懂不懂,他比我高小半个头,我是我是怕肛、肛不过 哐咚,耳机里一声闷响。 他怎么会骗自己呢? 他怎么可能骗自己呢?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真挚,真诚,信誓旦旦一个满眼都是他的人,怎么会骗他呢? 林沛然惨白着脸,强颜欢笑:『我好像又被甩了[笑哭.jpg]』 白玉回他:『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条路不好走,他既然先低了头,你也别倔着非要走到黑了。』 他反复翻看自己的笔记,看着看着,手机就从僵硬的手掌里滑落下去,重重跌在床上。 他正在变成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 『2018年8月某日。 岁月常相似,花开依旧人不复,流年尽相摧。土方岁三。』 林沛然的眉头孩子气似的皱着,好像随时就能冒出赖床的嘟囔来。 但片刻过后,他和白玉就都愣住了。 林沛然摸了摸落在自己脸上的光斑,阳光的照射,有一种暖洋洋的温度。 他冷静着问:天亮了? 白玉拉上了窗帘。 映入眼帘的某一条,令白玉的手指停了下来。 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林沛然总算收到了白玉的回复: 『』 林沛然的心顿时一咯噔。 他知道,白玉一定是看见了郑文轩的朋友圈。所以,郑文轩对其他朋友都没有屏蔽,这屏蔽是针对他一个人的。 但他最害怕的事,在十月的某天,还是毫无防备地闯了过来。 * 『2018年9月某日。 做饭的时候实在不舒服,我就蹲下来,锅滚起来了就站起来添水,添完再蹲下。 临出锅就一阵恶心,赶紧把火关了,冲进卫生间死命的吐。 第三十九章 街边零落着好几辆小吃车,随性放着节奏明快的音乐,林沛然看着陌生的小吃名字,好奇的眼神被勾着往那蓝色的车上黏。 郑文轩于是纠结了眉头,这是家网红店,不过你这东西有点儿凉,不知道你胃受不受得了。其实就跟凉粉仙草那一类的差不多,就是煮的东西不一样 林沛然也知道自己现在太多东西不能碰,他恋恋不舍瞥了那车几眼,就乖乖把视线收回来,嗯,我其实就是走马观花看看,没想着吃,这会儿刚才的饭还没消化完呢 话是这样说,但郑文轩牵着他走过了那辆车之后,他就看见,林沛然偷偷在瞄那店主递出来给客人的小碗,喉结无声上下滚动着。 这眼馋的情态着实有点可爱,郑文轩被逗乐了。他想了想,于是停下脚步,决定满足这只解不得馋的猫儿。 姚乐阳沉默了一会儿,回他:你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郑文轩,沛沛既然终于把你放弃了,那就别再纠缠他,他难得好心情出去旅游,你要是再给他添堵,我杀到你家揍你你信不信? 郑文轩于是仍旧一无所获。 林沛然走得利索,他的衣服、床铺,都整理得干净整洁,冰箱里放着便利但能保存很久的速冻食品,足以保证郑文轩随时回来都不至于饿着。每一个垃圾桶都被套上了素净的空袋子,就连陈旧的洗衣机内槽都被用心清洗过。 郑文轩有些忍受不了这死水一样的安静,所以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得很大。 他的手指枯燥无意识地按着遥控器、换着电视节目,每个台都不会停超过两秒,按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那头的郑文轩沉默了好久,好像是在挣扎。过了半晌,他回过来:算了没事,我能撬开。 林沛然:????? 林沛然这会儿是真的黑人问号,郑文轩单位分配的公寓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还可以有这种操作?? 大概十几分钟之后,郑文轩就告诉他,他已经进去了,冲个澡就去睡。 林沛然稍稍有那么点失望,但也没太纠结,他跟郑文轩闲扯了几句,就互道晚安。 郑文轩甚至不想再去上班。 他如此拼尽全力,求来的这份安稳,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他给林沛然打电话,对方关机。 他给白玉打电话,永远是忙音。 他给姚乐阳打电话,失魂落魄地说:我把他弄丢了我找不到他 她绷着大方优雅的人设,用无懈可击的形象去应对风言,这才慢慢让说她精神有病的声音弱了下去。 是啊,没人会轻易相信,举止这么得体的漂亮女孩,会是神经病。 郑文轩并不急躁,因为他知道,贝佳表面上越是善解人意,她心里就越紧张。总有一天她会憋不住的,因为唯独情绪和精神,是她最大的弱点。 贝佳,她没有在刺激中控制情绪和行为的能力。 郑文轩从前想过无数种办法对付她,却每每止步于公德和良善,未曾真正付诸有效的行动,这才伤了林沛然那么久。但人的善意不该是什么没有底线的廉价之物,任何东西都该有个限度,他不能永远寄希望于一个不会被治好的人良心发现,放他回光明中去、放他们生路。 林沛然握着拳低下了头。 白玉面无表情道:跟我比起来,你强太多了。 林沛然猛然出声:不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怎么会是罪呢喜欢谁怎么会是罪呢! 怎么不是?白玉讪笑了两声,拿我来说,唐谦是被我逼死的,这难道不是罪吗? 他总说自己愧为人师,可若不是因为我对他的感情太过热烈,他又怎么会避无可避,最后索性以死来偿清他心中的罪业?如果我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也无须为自己动心这事付出这样的代价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 郑文轩离开了酒店,跨越大半个市区打车回住处。临开门的时候他还在想,林沛然明天中午一点多的高铁,要是上班不请假的话,趁着午休跑一趟来回,其实也能赶得上。 这么想着,就觉得心情变好了点还有一面可以见,等于又多了一次约会。 郑文轩脸上还带着傻笑,随手把钥匙插进锁孔,刚扭了一下,忽然觉得异样。 他怔住,停止旋转钥匙,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他们一齐愣住。 林沛然到了嘴边的话猛地一收,攥了攥口袋里的手机,低头道:还是、你先说吧。 郑文轩没跟他客气。 他自己也紧张得要命,手从兜里掏了三次,才摸出要拿的东西来。 林、林沛然!他壮胆般拔高声音唤了一声,尾音却又仓促收进支吾中,我、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你闭嘴!贝佳气得发疯,你又明白什么,我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劝服他和我结婚?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啊!你才不知道!我不管他是gay还是双,只要他跟我在一起,哪怕他只把我当个摆设,户口本上也得跟我绑在一起印着我那一页!只要你永远不出现,他总会把你忘了的! 林沛然本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很生气,可是没有,他用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和骄傲,跟贝佳说: 你以为,如果没有我,你会有机会和他在B大的校园里相识吗? 贝佳嘴皮子都在颤抖,你什么意思? 林沛然说:他想考E大,因为害怕B大分数线太高考不上,是我拖着拉着哄着,非要来B大,他才拼了命地跟着我,挤进了B大。 郑文轩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木然的视线找不到焦点,不论谁再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姚乐阳将全身发软的他用力捞起来,扔进返程的车座位里。 她把林沛然的琴塞进郑文轩怀中。 丢人丢够了吗?够了就清醒点,像个男人!现在再做深情给谁看,都不会有人可怜你! 郑文轩扯了扯嘴角,神态悲凉,如枯朽的草木。 他把自己埋进郑文轩的被子里、用他的枕头、从柜子里翻出他的衣服;他贪婪呼吸着那种熟悉的衣物柔顺剂的味道,直到它们几乎都已经没有什么香气;他坐在黑暗里,被漫天席地的孤独和悲伤吞没。 他太需要有个人在身边。 可是没有。 他好几次拿起电话,拨号盘都编辑好了,拨出的一秒又泄了气,慌了神,匆匆将郑文轩的电话挂断。 郑文轩说过,没有多久了,这是最后的时间,熬过这段日子,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林沛然害怕自己在紧要关头又给他添什么压力,所以既不敢说,也无从说。 他只能借着对姚乐阳的感同身受,以这种方式,自私又卑微地,流他一直以来不能流的泪。 林沛然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脖颈下厚厚的围巾里,滚烫的泪被寒风一吹,凝成一片更冷的湿寒。 为什么呢他不知道是在问谁,生死在前,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多个人分担不好吗? 姚乐阳想了想,回答他: 天生傲骨。 姚乐阳赶紧道歉:不是不是她以为林沛然就是一时兴起,埋汰她两句,开开玩笑而已,哪想到他是真想让自己开坑。 我填完一本都快被掏空了,估计后面填坑速度不会太快本来工作就朝九晚五,再特么日更,还帮你混音,我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你敢信我最近天天头疼,脑子里就跟绑了个铅锤似的! 林沛然听着听着,眉头就皱起来,你最近别接后期了吧,反正坑不是完结了?好好休息一下。一天睡三四个小时你不要命了? 他出于某种不安的直觉,提醒姚乐阳:头疼怎么个疼法?别拿小毛病不当事,你有空去医院看看。 睡饱了就好了,你造我特能睡,一气儿能睡48小时那种 他甩林沛然,甚至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林沛然不要他了,他却明明白白。 比起毫无缘由的抛弃,他因果报应的这点痛心,又算什么呢? 他过去所做的事,深深伤透了林沛然,所以林沛然不愿再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个认知让郑文轩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这些年究竟都在做什么? 他没有一个人上手术台的勇气,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手术风险要比姚乐阳高不知道多少倍,若没个人在外面照应随时给他签字,他是真的不敢进去;也因为,他恐惧着剖开脑袋的痛苦,和那之后可能的后遗症。 哎,他怎么连个女孩子都不如呢?难怪郑文轩总喊他林大姑娘。 哪怕刻意不愿去想起郑文轩,他也还是逃不开记忆的本能。 林沛然擦干了泪,平复下自己的心情,跟姚乐阳说:以后对自己的身体好点,别再没命工作了,小命就一条,照顾不好的话,你再想找我委屈,我可不会听了。 第31章 所以,别哭好不好他这就把你找回来。 当郑文轩回到B市,打开空无一人的房门,他就知道,他找不回来了。 阳台上的风铃叮叮响着,春日的阳光并不浓烈,稀疏的春雨停停下下,像欲语还休的情话连绵不绝。他看到角落里那棵绿萝快没水了,弥补什么似的往里添满明澈的清水。 然后他的耳边就响起恍惚的滴答声,如同几个月前的雨夜,也是这么一个天色昏沉的早晨,他半睡半醒间,拥住了林沛然,岁月静好、好像能拥抱一辈子似的,将他抱在怀里。 但温存的笑意还没爬上眼角,他就又想起梦中林沛然死寂的眼睛,心头漫开苦涩的滋味。 如果不是因为他去世前念念不忘,白玉可能连姚乐阳也不会通知。 他凌晨三点打通姚乐阳的电话的时候,这姑娘睡得死沉,满满的起床气。他只说了一句话,姚乐阳于是一早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急匆匆赶上六点奔往C市的车。 他说:林沛然说你欠他一本书,你不能赖账啊。 他把林沛然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了,放在不大的箱子里,全部交到姚乐阳手上。 包括林沛然的手机、笔记、没吃完的药、吉他、合成器、手稿、钥匙各种乱七八糟的遗物。 林沛然秒认怂:不敢不敢不过正规餐饮,哪有那么夸张他匆匆转移开话题,咦,D巷这里还有条酒吧街 郑文轩的脸色顿时一黑,格外义正言辞警告他:酒吧街不行。 林沛然心里好笑,故意逗他:啊?为什么?我看介绍挺好玩儿的。 你造那是什么地方吗?好玩个屁!郑文轩没好气说,那条巷子里出了名的Gay吧,乱得很,像你这样的,进去怎么被人盯都不知道 林沛然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好奇问:你去过啊? 白玉倒是个可靠的人,没五分钟就来了回复:『?』 林沛然临到开口时分,才觉得托他帮自己看郑文轩的朋友圈,好像有点难以启齿,像是别扭的小情侣撒狗粮似的。所以他敲字敲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斟酌语句才好。 那头的白玉盯着他反反复复的正在输入的状态,默然推了推眼镜: 『有话就说,找我帮忙?』 嗯林沛然忐忑着说:我想托你帮我看一眼渣文的朋友圈。 有所依恋,无非是离不开、戒不掉、放不下、舍不得。 他早就想明白的事,时至如今,也不过是认认真真、郑重其事地向过去做了个告别罢了。 门口的白玉手掌抬起来,却终究没有开灯。他沉默退了出去,躲进卫生间把窗户大开,开始抽烟。 林沛然一个人在黑暗中,手臂蒙着眼睛、梗着脖子、仰着头,像只缺氧的鱼。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是一样的人,因为一样,所以才更能理解对方的心情和想法。 他挡住自己的眼睛,慢慢把背弓了下去,害怕被人看到他坐在科室前的椅子上哭的狼狈样子。 傻阳阳,你傻不傻啊一个人多难你不晓得?你以为自己是超人吗?你可真行我要是不问你,你就不打算跟我说了是吧?你哪来的勇气上手术台?你一个人扛,不知道害怕,难道还不知道疼吗? 姚乐阳一下子懵逼了,不是、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哎我去,沛沛,我错了,你别哭成吗,你一哭我也怪难受的 林沛然停不下来。 第四十章 我梦到他了。 姚乐阳原本的嫌弃和责备于是就说不出来。她深深叹了口气,将他的窗帘拉开,开窗通风,把地上乱七八糟的酒瓶子踢到一边,然后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不是来听你倒丧气的。 郑文轩的嘴片颤动起来,目光悠长落在深沉的、昏暗的卧室里,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说:他在哭 * 挂四和弦放在这里,很好听 他抱着那把吉他,像抱着林沛然的心脏,它颤动发出声音的时候,他就好像又拥住了一个呼吸着的爱人。 郑文轩抬起头,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姚乐阳,痛苦、悲伤、怀念、兴奋、喜悦、恍惚、凄凉、期望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变成让人无法直视的、浓烈喷薄而出的感情炸.弹。 你听到了吗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还活着你听,他还真实的活着啊 Time is running out。 我要回去了,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你缺什么一定要来梦里告诉我,好吗? 少年也用温和的眉眼对他笑。 他知道,他这辈子,再也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往后余生,岁岁年年,爱你念你,一生不改。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你每天都喝。 每天都喝。 然后你眼前浑浑噩噩模糊一片的时候,好像就在阑珊的光影里又看见了温柔的他,看见他对你笑。 你伸手去抓,什么也没抓住,只有冷飕飕的空气从指缝里流走。 你醉得越来越深,却越来越清醒。 白玉收回了目光,郑文轩这份迟来的道歉他本没指望,但既收到了,也就嗯一声收下。 他说,林沛然火化的时候,你的样子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郑文轩愣住。 所以,这世上只有我明白,你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化成灰烬是什么感觉。 郑文轩那颗久久不曾被撕扯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郑文轩摇头。 到最后也不知道? 郑文轩闭上了眼睛。 姚乐阳骤然失控,泣不成声。 她站了起来,走到沙发跟前,忍着鼻头酸楚说:你起来。 郑文轩从前听说过白玉的事,但并不算了解,他甚至不知道那碑里躺着的人是唐谦。 他听到白玉一边烧着黄纸,一边平淡无波地跟那个人交代,说:旁边睡着的是我的好朋友,你在下面,多照顾他。 郑文轩定定望着他。 白玉闭目呼吸了一次,冷冷转过头来,看我做什么? 郑文轩有些尴尬,不知该从何说起,对不起还有,我以为你会像阳阳那样揍我一顿。之前林沛然和白玉一起喝酒,他还神经质的吃了白玉的醋 他惨然笑道: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林沛然的死,远比让他自己去死还要痛苦。 人的一生,真的太短太短了,机会也转瞬即逝,那一瞬间没有抓住,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他扯着嘴角,艰涩问道:后悔无用可是怎么做怎么做他才能回来阳阳,你教教我吧 我好后悔,悔得恨不得把这条命立刻赔给他 他安静了好半天,突然说,阳阳,你教我打鼓吧。 他不想活了,郑文轩活该从世上消失,他希望留下的是林沛然。 从此以后,他的心脏替你跳动,他的呼吸替你呼吸,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 他要变成你。 只求你活着。 自打毕业乐队解散之后,鼓棒这种消耗品姚乐阳已经很久没买过新的,得知郑文轩把它敲断了,她也只好翻着白眼深深一叹,然后发过去淘宝链接让他自己买。 女孩子打鼓都没那么激动,姚乐阳以前最用功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月打断一副而已。 她知道,郑文轩舍不得用林沛然的鼓棒。 但后来新的鼓棒到了,郑文轩却反而不怎么打鼓了。 他激动地在姚乐阳面前熟练又完美地演奏了一遍整首曲子,然后忽然就陷入沉默。 你有没有失去过一个人。 在他从你的世界消失之后,你每天都精神恍惚,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画面,一件寻常的东西,就会勾起你无穷的回忆和思念。 你逃过了路边小情侣你侬我侬的告白,逃过了曾经一起装潢过的房间,逃过所有追着你不放的他的影子,却在打开冰箱时,被几袋石头一般冷硬的速冻水饺弄湿了眼眶。 阳台上抽着新芽的绿萝,衣柜里整齐叠好的衣服,原本放着两个人的刷牙杯另一个却再也不会有人用你逃进浴室,用淋漓的冷水冲刷着自己的头脑,又在伸手按下洗发液的时候,嗅到那让你忘不掉的熟悉的香气。 你不得不没命的喝酒,试图让酒精麻痹这种孤独的痛苦,让混沌和虚无塞满脑室,好暂时忘却锥心的剧痛。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垂下了头,望着照片上的林沛然苦涩动了动嘴角,是啊那是什么感觉呢 从林沛然变成一抔灰起,他就再没从绝望的深渊爬出来过。 白玉说:我不会同情你,但也不会憎恨。我知道你盼着一个原谅,不管被谁都好。但我不会给你,姚乐阳不会给你,林沛然也给不了你。 你注定跟我一样,抱着无尽的思念走完余生。 他平时很少如此多话,也许是知道郑文轩在某些方面与他感同身受,也许是林沛然最后的时光是他眼看着、陪着走过,他接受了林沛然最后的善意,同时也最能理解林沛然对郑文轩全部的感情。 姚乐阳忍了忍,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先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贝佳又是怎么回事? 郑文轩安静了片刻,缓慢又呆滞地,把原委道来:大一下学期,我偶然路过教学楼后面的人工湖,看到贝佳要自杀 他麻木讲着,讲贝佳的病,讲她以林沛然和他的亲密关系和影像做威胁,要他和她在一起讲他毫无征兆和理由的甩了林沛然,林沛然魂不守舍在外面游荡,险些就在哪片没人的地方寻死 他偷偷跟着他,然后把林沛然从广场上捡回家 这些年的反反复复,心存侥幸,优柔寡断,懦弱自私,都鲜血淋漓地剖开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不知道揍了多久,姚乐阳摔不动了,她太久没这么动过手,以至于没扔几次反倒自己筋骨疼。她居高临下盯着郑文轩,咬牙切齿:郑文轩,你是个混蛋。 郑文轩躺在地上,凄凉展开笑容,是啊,我是个混蛋。 他眼角有泪,顺着脸颊划进耳朵里,融进鬓发消失不见,我就是你小说里那种自私自利、无能又渣的渣攻,什么为他好,什么苦衷,跟他的苦难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我多希望有人能狠狠痛骂我,把我骂到尘土里去你这人嘴巴不够毒,就连打人都没以前疼了。 姚乐阳就这样沉默盯着他。 他说:我早早地因为任性妄为,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所以我一直自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打拼出一番事业我背后什么都没有,只能往前可就算如此,我其实也比不上林沛然,他的年薪是我的好几倍,是我再打拼十年也比不上的数字我不过是为了一点点没必要的男人的尊严,对他的伤心视而不见而已。 不是不心疼的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可若要我放手,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我放不下啊,我就是放不下啊只有他,哪怕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肯撒手 他会生病,都是我的错,是我许诺了他一生却没把他照顾好 我是个烂人,烂透了。如果 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住,眼中的光华黯淡下去,是对他自己最深的恨意。 求求你活着。 在那之后,郑文轩开始卖力地学架子鼓。 姚乐阳大学是另一个乐队的鼓手,教他打不太难的节奏并不费太多时间,节奏感好的人手脚分离只要练习一段时间就能轻易上手,但郑文轩对别的节奏型并不感冒。 他一遍一遍敲着《Time is running out》的节奏,好像根本不知道疲累,不知道厌烦。 只一个星期,他就把姚乐阳的鼓棒敲断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应承,寄托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怎样的羁绊、眷恋和期待,她永远也体会不到。 所以在失去之后才想着弥补,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的。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也不会倒流,错过的东西永远是错过。 但若一直沉溺在过去的伤痛中,不仅会浪费了现在,连未来也会一并失去。 所以,哪怕明知就算写完了这个故事,林沛然也再也没机会读到,她也还是动笔了。 她说,我要知道全部的细节。我拿到了沛沛的记忆,得到了白玉的旁述,但我猜不到你的想法。你若不讲出来,他的故事永远不完整。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无论任何时候想起他,你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上扬。你恨不能将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都亲手奉到他跟前,若他皱一皱眉头,你的心都跟着颤。 他喜欢安静,安静又温柔,总是静静地接受你的牢骚和调侃,然后用那双如水的清润的眼睛对你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 为了他一个笑容,你可以高兴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数个小时,在被子里偷乐到天明。 郑文轩看了看她,也站起身。 猝不及防的视野颠倒,他冷不丁被掀翻在地,四肢百骸猛地砸在地上,钝痛令他清醒了一瞬。 姚乐阳说:起来。 郑文轩二话没说爬了起来,接着又一次被摔在地上。 第32章 起来。 但思念有时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微微抬头,望着万里晴空,轻描淡写说: 人的肌肉组织有六百三十九块,一百四三个关节,两百零六块骨头在成为医学生之前,我就亲眼看到过真正的尸体,并且死死记住了它们的结构。 这世间冷静自持的人,到底还是太少了。而痴人,都若你我一般相似。 他扫完了墓,就安静离开。 郑文轩在林沛然跟前坐了一天,坐到天色擦黑,他轻轻抱起陪着他奔波了数百公里的绿萝,跟林沛然道别。 沛然,生日快乐。 他温柔摸着墓碑,像摸着林沛然的面颊。 下面黑,晚上就不要熬夜了一个人无聊的话,就看看书,等阳阳写完了我们的故事,我就把它烧给你夏天多雨,雨天记得不要出门,非出门也不是不行,但记得带伞有空就多运动,不要再生病了一个人睡会不会有点寂寞?人生一眨眼就会过去的,在哥去陪你之前要盖好被子,不要着凉 他站起身来,对照片上那个少年淡淡地笑。 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扑的时候,梦就陡然醒了。 指缝里混浊的空气,空虚得让人心慌。 * 你看到了吗他在哭 他呆呆痴望着阳台的方向,好像那里坐着他梦里的人似的。 他好像身处巨大的波涛之中,每一片浪花都映着他的样子,然后他在水纹的另一面,看到林沛然。林沛然伸出手,手上戴着他们的对戒,柔柔软软地对他笑,像在说: 再见,晚安。 他的泪水无法停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内心没有什么悲伤的波动,可是眼泪就如同没有关好的水龙头那样,一直一直往下流,擦干之后再漫出来,执着地流个不停。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真实的跳动着,他承受不了这份心情,所以抱住了林沛然的琴,紧紧蜷缩成一团。 姚乐阳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是看着这个人,她的心里就升起难以言说的难过。 他梦到的林沛然还是坐在那个熟悉的阳台上,手里握着电话,一个人孤独又单薄地坐在地板上。 他看不见郑文轩,对着月光一边流泪,一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 流着流着,林沛然就被无穷的黑暗包裹起来,再也看不清面容。 郑文轩想去抱住他,想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想让他不要这么难过,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不会再让他孤身一人 可是,他却怎么也够不着。 第四十一章 他痴痴坐在鼓凳上,失落突如其来:阳阳沛然他不在了 就算他活成林沛然的样子,扮演林沛然的角色,他也没办法实现他的愿望。 他们两个人,再也不能合奏这首曲子。 鼓声和贝斯,不会再同时响起。 就如同林沛然永远无法亲眼看到他戴上戒指的样子。 他已经不在意什么生存,活着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折磨。 如果不是姚乐阳用一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的故事吊住他,他可能忽然哪天就完全放弃人生,让老天把他带走。 他只剩一副留存着回忆的躯壳,真真正正的行尸走肉。 姚乐阳跟他说,沛沛问她要过一个故事,她当初答应得爽快,却只当是口头的玩笑,根本没把它当回事,连日程都没安排过。 可真到了这一天,再多的后悔、再多的后知后觉,都填补不了内心疯狂涌出的愧疚。 她收拾了郑文轩面前的空盘子,见他坐在位子上发呆,不再去打扰他。 碗筷快刷完的时候,郑文轩冷不丁窜了进来,他笨兮兮端着一盆泡在玻璃花盆里的绿萝,又哭又笑: 阳阳!阳阳你看!它发芽了,它又发芽了!你看啊 姚乐阳回头望过去,枯败的一片浑浊的黄水里,那枝孤零零的、顽强的细茎的某一段,钻出了不到一寸长的、幼嫩娇弱的新芽。 生命,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顽强。 这脆弱的小生命被他悉心呵护了一路,为了让它路上不出意外,他还给它换了个更舒服的家。 他把它放在林沛然前头,摸着他的石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温润、眉目如少年的人,也没有更多的话,只一句: 我想你了。 他有段时间梦不到林沛然了,他知道,林沛然最怕给人添麻烦,就算是不在了,也不肯多打扰活着的人,不愿他们感到害怕或不舍。 可他并不介意林沛然来打扰自己,他反而希望他能多来看看他。 晚安。 人的一生,这么短,连爱人都来不及,哪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仇恨。 她忽然很想回家。 毕业多年,除了过年,她已经很久没在其他时间回过家。 在还能够见面、还能够珍惜的时候,只想多陪一陪她爱的那些人,不管亲人、朋友还是伴侣,能多爱一点就多爱一点。 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先来。 姚乐阳无可奈何。 她走进郑文轩的房间,把林沛然的吉他和郑文轩的贝斯拎出来,扔进他怀里。 你听过他最后写的那首歌吗?她把林沛然的手稿从琴包里翻出来,你自己弹弹。 郑文轩愣了愣,对着谱子开始生硬地拨弦。 降D、降E、Fm、Fsus4、F这首歌不知为何充满了离调和弦,到了副歌甚至一直向下,降号多到发指,好像在黑暗中不断摸索前进,然后终于在挂四和弦的牵引下,被拉进温暖的大三和弦里,成为悲伤的基调中梦一般的温存。 只有偶尔,深夜里喧哗不休的洗衣机转动的声音,会让郑文轩异常安静。 然后,阳台上掠过一阵风,风铃轻轻叮当两声,他就抬头,对着风铃微微笑上一笑。 他没了工作,也再也不想干这一行,林沛然的工作室还在,他每个月往林爸林妈的账户里打一笔钱作为租金,成了这间工作室的新主人。 周围的高校学生听说录音棚又可以用了,满怀欣喜地、络绎不绝涌进这里,狭窄的练团室里重新燃烧起年轻的梦想,郑文轩看着那些学生,就像看到很多年前的他们。 他教人弹琴,偶尔也能卖一点乐器和配件,鼓也打得越来越好。 两大盘水饺,全进了郑文轩的肚子。 他一边吃,一边哽咽,哪怕咽得比生吞刀子还要艰难,也要把它们全部咽下去。 留不住的,永远留不住。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林沛然还是渐渐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以至于梦中的脸都一天天变得模糊。 生死两隔,是人世间最重最重的惩罚,也是最痛最痛的痛苦。 姚乐阳依然讨厌他,可是再也恨不起来了。 但工作室里有几件东西,是他的宝贝,谁也不能碰:一台并不算贵重的依班纳,一台罗兰的合成器,和一对磨损了三成的vic firth鼓棒。 那是林沛然留给他的东西,是他全部的生命。 * 八月,林沛然的生日又到了。 郑文轩小心翼翼抱着抽了新芽的绿萝,有些笨拙地捧着它和一束雏菊,来C市看林沛然。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努力练习得到的声音,传达不到彼岸。 认识到这一点,他内心陷入长久的一段寂静。 这平静的死寂,充斥着失落和空虚。他以为幻想和时间能救他于深渊 可是没有。 郑文轩于是答应她,每个周末和她见面,把那些枯烂在心底的心事全都交代出来。 话是这样说,但姚乐阳第一周去见他的时候,还是差点儿没把他往死里揍。 她敲了半个小时的门,敲得心烦意乱,几乎就要报警强行破门而入了,然后郑文轩才顶着深黑的眼圈和胡茬,磨磨蹭蹭给她开了门。 他屋子里很重的酒气,阳光被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散发着颓丧的气息。 他长久盯着自己的手掌,莫名其妙忽然开口,一开口,泪就掉下来: 他说:后来他去了A国,我以为贝佳的手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就抱着天高皇帝远的心思和沛然联系,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喜欢我,我们比热恋的时候更甜蜜我想,他回国之前,我一定能有办法甩脱贝佳,正大光明迎接他回来 但贝佳比我想象中更难缠,她给沛然的导师发匿名邮件,那段时间他焦头烂额我却畏缩了,明知他因此而疲惫万分,我却连一句稍微亲近点的安慰的话都不敢对他说 我不是没想过告诉他,可是他那样的人,我舍不得他见一点残酷在他眼里,万物可爱,就算是陌生人也都有一颗真善美的心,可人间哪有那么美好。我希望他长存光明之中,就这么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一辈子都不要被那些黑暗沾染上 我是个俗人,俗不可耐,却希望他能不食人间烟火。 后来,他告诉我有个人很好的学长帮了他很多忙,帮他摆平了那些事,对他照顾万分,我又发疯一般的嫉妒我忍受不了他身边有另一个人殷勤,光是想到他会对那个外国人和颜微笑,我就嫉妒得分分钟想杀到海洋对面把他抢回来 不断挣扎的离调和弦,仿佛是在追求着某种无拘的自由,追求着摆脱悲哀小调的痛苦,可是最终还是被一点一点拉回原调,拉回现实。 最后,充满着降E的主歌如同飘渺不实的回忆,遥遥安放在云端,却在Fm主和弦里收尾,代表最终才安定下来。 郑文轩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抱起了林沛然心爱的吉他,又弹一遍。 他不会弹钢琴,所以对合成器束手无策,但他抱着林沛然的吉他,泪水就如断线般砸在琴弦上。 他不知道是在对姚乐阳说,还是回答那天喋喋不休问他和弦走向的林沛然: * 再后来,郑文轩讲起他们以前的事,就不再那么魂不守舍。 他本是个爱干净的居家系的人,阳光能照进房间的话,脏乱的屋子也慢慢变得整洁。 他家里依然留着林沛然的刷牙杯,留着他喜欢的那种清爽气息的洗发水,留着他钟爱的衣物柔顺剂他在餐桌上摆上了林沛然的照片,每天早早地在晨曦中醒来,把热腾腾的早餐端上桌,对他说早安晚安。 那株发芽的绿萝成了他心里的某种寄托,他把这幼嫩的一点点希望当成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为了这一点新绿能被长眠的林沛然看到,他将最好的阳光和水土都献给它。 长夜漫漫,你却无法入眠;但比起夜不能寐,反而更怕睡去。因为你不知道半夜的某个时刻,自己会不会忽然醒来。那时,空对着冷冰冰的黑暗,你心中最柔软最单薄的部分将被狠狠剜痛,你只好长久地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 林沛然走后,郑文轩生了一场大病。 他失魂落魄,再也不见往日里旭日般的蓬勃朝气。他变得寡言而沉默,甚至辞了职,日夜难分地闷在家里,怎么也不肯出门。 曾经被他视为立身之本的东西,在林沛然不在了之后,好像一下子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他不愿再回到岗位上去,这份工作就如同一个时时提醒他的高亮标签,他在位置上每待一秒,都会无法停止地想:他就是因为太在乎这个饭碗,才失去了林沛然。 他张了张口,饱含深情的情话在喉间胶着,然后背后忽然就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郑文轩? 他回过头,看到白玉抱着两捧花站在他身后。 老同学见面,也只是互相点点头。 白玉放下一捧在林沛然面前,想了想,还是把空间都留给他们,转身去了不远处另一座碑前。 她以为自己只是来挖掘一段过往,并不想负责拉这个了无生念的人走出来,但郑文轩在回忆里痛不欲生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被一起切成碎片。 她踹了郑文轩一脚,你起来,做出点样子,让沛沛知道他没看错人。他到最后都相信着你,你就这样让他死了也不能心安吗? 郑文轩眼前模糊一片,他若听得到我的声音,我恳求他把我的一切都夺走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生命什么也别留下。 他问,你忘得掉一个甘愿让你付出一切的人吗? 我忘不掉就连梦里都忘不掉他不在了,我的心也不在了;他死了,我的魂也跟着死了。这条命是欠他的,怎么能让他孤单一个人上路,我得陪着他啊 在他弹起这首歌的那一刻,他仿佛触摸到了林沛然,有一瞬间,他的灵魂好像变成了林沛然的样子,他感受着他写下每一个和弦时的感受,体会着他演奏这首歌时是怎样的心情 相隔着生与死、现实和梦幻、人间与天堂、和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无穷无尽的、无法跨越的时空,他的心和林沛然的心紧紧贴在了一起,以相同的频率和节奏跳动着。 音乐流淌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现在活着的这个,究竟是郑文轩还是林沛然。 如果活成他的样子,沛然是不是就不会消失了呢? 郑文轩这么想着。 郑文轩摸着自己的心脏,银色的戒指在沉闷的跳动下,跟着它一起共振,这心情究竟该怎么形容呢 是悲伤吗是想念还是寂寞呢? 他空望着被窗外的树影侵得光影摇晃的天花板,又变成那尊没有生气的木偶。若不是他还在呼吸,姚乐阳几乎都以为他已死了。 他静静淌着泪说:我好想他怎么办我好想他 第33章 姚乐阳实在见不得人这副模样。 我知道自己该放手了,他身边有人对他好,也许我安静一段时间,他就能把我忘了,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可我做不到我放不下他,更不情愿就这么将他拱手让人我开始撩他,一点点勾起他的思慕 讲着讲着,对面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就断了。 姚乐阳喊了停。 她听不下去了,长久而默然的掩着面,问:他知道这些事吗? * 姚乐阳失手煮了林沛然给他冻的饺子。 因为冰箱里没有别的什么蔬菜,人总是要吃饭的,她看到冰箱里有水饺,顺手就下了锅。 两人份的水饺足足有四五十个,她自己也没数,反正两袋子都一股脑倒进去了。 可她煮到一半的时候,郑文轩就冲了进来,心如死灰盯着锅里的东西,好像在开水里煎熬的是他自己。 他什么也没说,六神无主地出去了。 那顿饭,姚乐阳最后一颗饺子也没吃。 她听见郑文轩说: 他不在了 他真的不在了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了 这天晚上,郑文轩做梦了。 梦里,林沛然远行归来,拖着行李箱,懵懵懂懂的,回到他们同居的家,一开门,跟他撞了个满怀。 他像一瞬间拥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空虚的内心就此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用尽此生全部的温柔,抱着林沛然,说,欢迎回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